逐章解读《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

第一章

理想中的读者是什么样的呢?卡尔维诺一开篇就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也就是说,这位作家决心在这个故事中与读者建立起一种新型的关系,至于那种关系是什么样的,要在创作与阅读的进程中才会逐渐全部展示出来。第一章可以看作是关于这种令人感到陌生、不习惯的关系的暗示。

作者用第二人称“你”来称呼读者,与读者讨论读书时身体应采取的姿势;灯光的亮度;阅读时可能抱的期望;对于一本书中的意义的追求等等。表面上,这种平等的讨论好象没有什么新东西,只不过是作者想要别出心裁地开始一篇小说。但如果仔细注意讲述人说话的语气,句子背后的暗示,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圈套,这个圈套是为那些自愿进入的读者设下的,当然,它也是作者为自己设下的。它的目的,也要在后面的故事中才会显露出来。

讲述人认为,理想的阅读姿势是骑在马上,两足插在脚镫里。他还说,首要的条件是双脚离地。至于灯光,一定要调好,因为这种阅读不便打断。他还希望读者读这部作品时只抱一种希望,那就是希望避免灾难降临。综上所述,可以看出,作者心目中的理想读者是那种能够一开始阅读就将自己的世俗经验悬置,高度集中地闯入另一个世界的人。而这个人,他必定对同世俗现实有关的一切已经看透,已经心死,所以才把剩余的那点希望寄托在书籍里头。至于作品的意义,讲述人认为追求的核心应该是“新”。他所说的新,不是一时的新,而是永远的新。也就是说,读者和他自己应该选择那些具有永恒性的作品,这样的作品永远在读者心中保持“新”的感觉,并在时间的发展中不断得到解释。

如果一位读者读到这些句子时满心惶惑,觉得抓不住要领,可又隐隐约约地被吸引;如果他从它们当中辨认不出任何有助于辨认的熟悉标志而又不愿离开,这就是最好的阅读状态。就作者来说,这也是最好的创作状态。圈套就是圈套,不能让你马上意识到它。作者在此处同时也是向我们透露,要进入这个故事,往日的阅读经验即使有用,也不会直接帮助你。你必须调动自己的一切感觉,除了这以外,你还得是那种对于文学的终极意义有过体验的读者,你的脑子里有一个那样的境界,那境界到底是什么,你说不出,但只要见到它的蛛丝马迹的流露,你立刻就会被吸引,正如你被这胡言乱语似的开篇独白所吸引一样。总之,讲述人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有个准备,使你在不知不觉地进入阴谋时合上指挥者的节拍。

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这样的作家喜欢将灵魂深处的事物比喻成圈套或阴谋,因为那是对于你所习惯的事物的彻底背叛。这种背叛同政变很相似,其转折往往不可预测。人一旦卷入进去,就只能放弃惯性的判断,追随事变的进程。所以又说是圈套或陷阱。阅读者和写作者同属在世俗中“心死”的人,他们愿意进入这种圈套去经历心灵的洗礼——挣脱常识,追随感觉。

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人自愿历险,经历绝望的故事。事件发生的地点是在那种不知名的小镇火车站,时间不明。男主角则是身份不明的“我”。切断时间和空间,将讲述悬置的方法,大大地解放了作者的想象力,使得文字的张力发生了飞跃,每一句话都不离艺术的本质。可以感到,作者的发明并不是经过理性的思考而产生的,他只不过是跟着感觉走,不知不觉就进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小镇,也是灵魂的入口。从叙述本身来看,又有点像一头扎进深渊——另一种永恒不变的时间。

这是一个一切都看不透的地方,周围无比黑暗,小酒吧里虽有灯光,但空气中烟雾腾腾,使人即使要看也睁不开眼,即使睁开了眼也只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在窜动。微弱而模糊的背景里有些喃喃低语,也许可以听懂某些字句,但听不懂它们的意思。像所有这些小站一样,那里有一个电话亭,但不论男主角往里头投多少硬币,对方也不会来接电话。对这个地方“我”很熟悉,可从未来过。读到此处,作为一名卡尔维诺的读者的我也不由得想到,这个地方我也像书中的那个“我”一样很熟悉(在卡夫卡、但丁等人的作品中),但我也同样从未来过。男主角“我”手里推着一个方形旅行箱,这个箱子是一个致命的道具,它连接过去,指向未来,它是这个阴谋事件的物质基础——虽然主人公暂时摆脱了时空来到这个过渡的空白地带,但过去的一切并没真正消失,它被压缩在一个箱子里头,他不得不将它时刻带在身边。这个箱子就是卡夫卡的《美国》中卡尔从家乡带出的那个箱子的新版本。这种箱子既不能寄存,也不能丢弃,“我”必须重新找到被强行切断的联系,完成一次生命的过渡。

但是问题出现了:由于过去的那沉重的债务,现在“我”已不想再进入生活;并且“我”也不想死。“我”该怎么办呢?当男主角站在车站门口犹豫不决之时,阴谋中的逃亡已被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

事实上,这一点是确定了的:我要穿过这里而不留下痕迹。可是我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分钟都在留下痕迹——我不同任何人讲话也留下痕迹,因为我作为一个不开口的人引人注目;我同人讲话也会留下痕迹,因为说出的每个词都会留下,之后又会带着引言的符号或不带引言符号浮现出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作者在这个长长的段落里,往假设上面堆砌假设,却没有对话的原因。在那层厚厚的铅字下面,无人注意到我的穿过,我得以消失。 [216]

这种逃亡其实也是一种突进,一种向着更深更黑领域的旋入。那么“我”为什么不愿再进入表面的生活呢?直接的原因是债务,更内在的冲动则是因为“我”要过一种本质的生活。这种生活被抽去了立足点,充满了凶险,因为赤裸裸的个人要靠“纯冲动”来维系自身的存在,即,你冲动,你才存在。而被“我”卷进去的读者和作家也面临同样的凶险。小镇车站,这个遥远的灵魂的居所就在“我”的本能的向往中出现了,与其说是上帝的安排,不如说是作者长期经营出来的奇迹。这里的酒吧里可以听到命运的喃喃低语,幽灵似的人们脸上总是同一种表情——一些本质显露的面孔。接下去发生的事揭开了谜底,但这个谜底依然是暗中发生的,如果读者注意不到,就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