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角春风(四)
“小ㄋㄧ!”美伦站在厨房门口监督赐之洗碗。“照这么说,她不该叫小鸡!”
饭桌上——其实早在路上——就说起,这个白仙琪的妹妹叫白仙丽,航空公司做事,如何如何,白仙琪自己又如何如何。因为美伦知道恨错过人,再讲起白仙琪的口气就不似先前激愤。赐之原也不至于十分兴趣,倒又装得更厌烦些,用一种不耐的神情听着,心里多少还是好奇。
“什么小ㄋㄧ小鸡——喔,喔。”问出来也想通了,赐之就笑。
“她大概以为她像玛丽莲?梦露。你还没看到她跟我们经理讲话的样子呢。”美伦想起白仙琪半闭的眼睛。
“嘴太薄!”美伦又说。
“也太瘦。”赐之想倒有点像费?唐纳薇。这话没说。
“没有看过这样的女孩子,一点都不知道谦虚。”美伦过去帮着擦干碗,一个一个拿起来顺便检查洗干净了没有。
“喝!那神气的!甩都不甩别人。她大概觉得她的业务很独立,就不要犯到我手里。”美伦一干女同事全看白仙琪不顺眼,觉得她那一身一脸几近招摇的打扮,坏了她们办公室的风纪。男同事偏又喜欢亲近她,美伦讲廖永才:“还不晓得这个人这么热心哪。嘿,人家不领情。他指教了半天,她谢都没谢,说:真的呀,我都不知道。”美伦嗲着声音学样。“这样,这样。看嘛——”她还要笑给赐之看。美伦学得很像,眸子一斜,轻颦浅笑,似嗔似喜。赐之但觉一阵风情扑上面来。
两人一顿晚饭,带吃带收拾,天天要闹到八点多才清楚。略走走坐坐又该洗澡睡觉了。
是半夜。赐之给一阵急摇低吼吵醒。
“什么事!什么事?”他头一件想到失火,再就小偷。
虽是黑里,借着窗外路灯照进的微亮,也看得见站床边的美伦一脸兴奋。她急急地说:“快!快!快来看!”就先出去了。赐之迷迷糊糊,两脚正踏下地摸拖鞋,美伦又进来了:“快呀,死人!慢得!”赐之临起身一瞄案头的钟:一点四十。
落地窗的纱门大概是美伦先头拉开了一扇。天气这样热,玻璃门并没关,窗帘也只覆下了外面一层纱的,风里飘呀飘。夫妻俩并不敢站出去,只窗里头站定,旁着洞开的那扇长窗,赐之一手抓住薄薄的纱质窗帘,一手叉腰。美伦就站在他旁边。两个人脸上都是一脸阴晴不定的神色。
对面楼下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和三个大块头黑人调笑着。隔远了,一样的大蓬头,看不出是姐姐还是妹妹,也听不清闹些什么,只一阵阵的笑声传来。
公园预定地里一根路灯垂出头,正照着他们。四个人不知是醉了怎样,竟肆无忌惮地又唱又叫。
赐之伸手搂住美伦,美伦依依地偎过去;整个村子都睡死了,只有他们,高高的,远远的,戏院包厢里看着。光线打得太差,白寡寡地泻下,冷冷清清也有凄凄;那女人的旗袍不知是紫是红,那黑人的黑是泛了一层白雾的。
像要送客了。那女人一个个轮流亲嘴。到最后一个,却不安分,一只大黑手整个地扶上那女人裹得紧窄的臀部,一下又探进她旗袍直开到大腿根的高衩里。因为是侧朝着赐之、美伦,看得再真切不过。赐之环在美伦肩头的手越握越紧。美伦只想站出去大喝一声。
另两个黑的看不过,也要参加。那女的被逼到靠墙,三个人在她身上揉着搓着。这边看不到她的人了,也还听得见她在尖声浪笑。
巷子入口亮起了车灯,这四人还不觉。直等开近了停下,美伦见是那绿车,低呼出声:“是她妹妹!”赐之点点头道:“她姐姐来了。”
只见白仙琪很快地下了车,反手把车门砰地一摔,原地站住,像在发脾气。她妹妹一面整理头发衣裳,一面说话,不晓得是跟谁。那三个黑的大声道起再会,这边楼上都听见:“拜拜!甜心!宝贝!拜拜!”又飞吻,又鞠躬,喧嚣而去。美伦这才看见他们一辆敞篷车停在暗里。
那三个走了,白仙琪的“司机”才下车。这人个子很高,居然穿了一套白西装。白仙琪跟他说了两句话,又回过脸,仿佛在骂她妹妹。忽然一下车转来对着赐之他们。美伦忙往里一缩,想到并看不见才对,又照样站出去小半步。白仙琪说了一会,径自拿钥匙开门进去了。她妹妹跟着,最后是那个穿白西装的。
巷子归于寂寂,街灯兀自照着,红漆门墙上漫漫爬的是粉色的——许是紫色——九重葛,路上新洒的柏油碎石泛着青光,一只野狗这边贴着墙根登场,停也没停又那边黑里没了……
终于;“她说她妹妹在航空公司做地勤?!”美伦压着嗓子道,像怕对面进屋里的人听了去。
“美伦,”赐之也是耳语,却看见那边二楼的灯倏地亮了,他给提醒似的一摔手上提着的纱幔,粗声道:“人家的事——”一面就走开,心里对自己不光明的行为深深感到惭愧。
美伦静静地跟着他走回卧室。赐之躺下了,她却只坐在床边。赐之看她那有成算的样子就有气,怒道:“睡觉!睡觉!三更半夜发神经!”恨恨地翻了个身,拿背后对着美伦。美伦没有计较;这种事赐之并不堪商量,她知道。
赐之不一会儿就蒙眬了,却没忘记,含含糊糊地还听他在说话:
“美伦。”
“嗯?”
“人家的事……我们不知道……办公室不要说……人家的名誉……”
美伦笑了,俯身在他颊上香了一下:“傻瓜,这还信不过我。”
那么大的个儿,睡下像个孩子,梦里担着心事,微微蹙起一双浓眉。美伦爱怜地搓搓他的头发,低语给自己听:“明天给你剪头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