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角春风(六)

下午不期然地下起雨来。

赐之照例给美伦电话,要她自己想办法回去。下雨天,赐之的摩托车是不载客的。

美伦觑经理开会,托英珠代打卡,自己早一个钟头挂了溜号,她才不等着去挤下班时间的公共汽车。

车子到站的时候,碰上雨下得正大,美伦从车站一路跑回家,淋了浑身湿透。却因为跷了班,心里痛快,哼着歌把自己弄弄干,再去调理晚饭,等赐之回来就吃。

美伦一面快快切洗,一面幻想赐之进门后看到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是怎样惊喜:他一进来她就吻他,“没想到我会比你先回来吧!”完全像电影里那样。

果然,桌子才摆好,赐之就开门进来了。

“啊!”美伦尖叫,“昨天才擦的地!把雨衣脱在外面不会啊?你不会脱了鞋再进来穿拖鞋呀?”

赐之皱起眉头照着做了,又很聪明地自动脱掉湿袜子。

“你那个袜子还塞在鞋子里干吗?还舍不得换啊——啊!谁要你丢在这里,几个人服侍你!丢到洗衣机里去!”

赐之看起来很不耐烦,却保持风度地受了美伦的啰嗦。两个指头小心拈起自己的袜子团,往浴室去了。美伦得理不让,跟踪而至。

“顺便洗手都不会!”

他洗了手。

再无懈可击。美伦放柔声音道:“吃饭吧,我都弄好了。没想到比你早回来吧?”

“就是!”赐之撇嘴弄眼,一脸坏相。

冲他那个怪腔怪调,又够美伦摔碗了。可是赐之刚才的表现太好,美伦也被影响得有度量起来,就只岔开去:

“这个猪脚是罐头的,吃不出来吧。”美伦重重地加了料,完全不是那种甜得教人不放心的罐头味了,很是得意。

“嗯,嗯。”赐之哼着。

“你喜欢吃猪脚,特别加菜,我今天跷班。”美伦高兴地说。

猪脚罐头本来就是稀烂,一回锅,皮、肉、骨头全分了家。赐之筷子挑起长长一条皮放进嘴里。“猪皮。”他说。

“和猪骨头!”他拨拣了一块骨头丢在桌上。

美伦杏眼一瞪,晋赐之在找麻烦!正要拍筷子。

“告诉你一件事,”赐之看也没看她,“你一定又骂我多管闲事。”

“啧,还是不要告诉你。”他自己又说。

“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就怕你跟庄美珠乱讲。”赐之慎重考虑。

美伦还不知道他毛病,这时候最好是什么也别说,让他去天人交战,他终于要忍不住的。

“我告诉你好了。”赐之痛苦地下了决定,却又严肃地加以警告,“可是你不要想歪,也不要到办公室去讲。”

美伦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行不行?不然就不告诉你。”

美伦知道再忍一忍,赐之就会无条件说出,却究竟沉不住气:“好啦,好啦。啰嗦!”

“今天下班我碰到白仙丽,就是那个妹妹。”

美伦一听有趣,索性放下碗筷,凝神倾听。

赐之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正没什么雨,仗着一顶小鸭舌帽,以为够了,反正雨衣在箱内备用,也不怕。可是走着雨一大了,他就停到骑楼下穿雨衣。巧不巧停在个酒吧隔壁两间,一面换,一面看那边围了一圈人,他穿好雨衣,推着车子也挤去看看热闹。(美伦骂道:“就有你这种人!”)

是两个吧女,两个美军,不知吃了什么药,正在酒吧门口大出洋相。围观的人纷纷说去叫警察,可没人动一动。赐之旁边一个人乐不可支,拍着赐之的肩道:“奇观!老兄,奇观!”(美伦骂道:“一定都是男人!”)

先看了几个人疯疯颠颠是好笑,渐渐不对了。一个大兵扯着自己的裤子,一面伸手去抓吧女身上的布片子:“宝贝,这儿来,这儿来!”(美伦骂道:“猪狗不如!”)

忽然有人喊打:“妈的,揍他!”有人喊:“警察来了!”酒吧门一闪,出来几个人抓住一个吧女往里拖,另一个尖叫着也知道逃。

“情形很乱哪!”赐之感叹道。

“打起来啦?”美伦插嘴。

“怎么会?就是一大堆人挤来挤去,又有人起哄,鬼叫鬼叫。”赐之说着没了下文,只是用心吃饭。

“后来呢?你说看到白仙丽?”

赐之抬起头,为难地看着美伦。

“有一个是白仙丽?”美伦猜道,一面心惊起来。

赐之点点头。

美伦瞪大眼睛,失声叫道:“那她被警察抓走了?”

赐之摇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

赐之因为推了车子,一直站在外围参观。看情势一乱,就打算走。那个没被抓回去的女孩,又哭又叫地从人堆里钻出来,一把扣住赐之的车把,嘴里咿咿唔唔,显然神志未清。赐之大吃一惊,正要摆脱,又觉好面熟。

“哎呀,我想:这不是对面的白小姐吗?”赐之唱做俱佳,一只筷子给他比划得甩脱了手。“一下我也没弄清是姐姐还是妹妹——真像,那个大蓬头。可是救人如救火——”他停下来等美伦开骂,美伦偏只是狠狠盯住他,不发一言。

“啧,好吧,我是昏了头!”他心虚的招了供。

赐之弯下去找筷子,就在桌子底下说起来:“我一慌。哼,还以为自己跟她一国呢。赶快拉了她,叫一个车子塞进去,自己骑摩托车在前面领路,把她送回来了。”筷子不晓得什么时候拾到的,人可是到说完才直起腰来。

“喂,你有什么意见没有?”赐之等了一会儿不见美伦发作,就问。这种不寻常的缄默教他食难下咽。

美伦才解决了自己的半碗饭,拿起汤勺舀汤,并不理他。赐之又叫:“喂——”

“你能干!”美伦哐的一声扔下勺子,“哦,还要人赞美歌颂啊?英雄救美!那么多人不找,找你——”

“你这种人就是——”赐之的话给对讲机铃声打断。夫妻俩疑惑地互望一眼,赐之余怒未息地去接听,边走边说:“——心思不正。要你不要想歪,不要想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