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语录

夜来读《全唐诗》,有“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的句子,震动良久。其实词句平易,略通古文的都可解得,但是意思深重,非情之所至,意不能有所动。

比之现在的文章,我更爱古文。因古人情意婉转清亮,“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抬眉举目之间心意尽知,自有一种风流尊重,比现在张口即来的“爱”啊“情”啊,来得珍重。

像“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说的虽也是男女之间一见倾心的感觉,但与现在常言的一见钟情又迥然有异。我们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如胶似漆,四见已是“只爱陌生人了”。

当然,古人非个个有情有义,今人也非个个薄情寡义。我看爱玲就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无论对胡兰成,还是后来的赖雅,她都是这样的情深意切,仁至义尽。

因爱玲的缘故,偶然读到她姑姑张茂渊与李开弟的情事。一读之下,讷讷无言。因着和我想的张茂渊有不同,又相同,心底如石击静水,只是不住震动。我看她,是将她和爱玲合在一起看的,只当她是她的亲人,读了才发现是另一段传奇。她早年留学法国,回国后一直在洋行里做事,有一个时期还做过电台的播音。一直未嫁。她的一生是一段等待的传奇,一点也不比爱玲逊色。这样的发现就算是后知后觉,我也开心。

我一直觉得张茂渊是怪人,比爱玲还古怪,为人处事已经到了疏影横斜水清浅的地步。轻易不惹情牵,看上去冷漠孤傲。爱玲和胡兰成恋爱之时,她就不大赞同,因为胡是有妻室的。但爱玲说,她未往婚姻那上头想,此后她也就不再多说了。胡兰成来的时候,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既不客套也不迎送。她身上有西式的疏离尊重。

但她又的确是个重情义的人。有一段时间生活十分拮据,饶是这样她也没有嫌弃过爱玲,与她朝夕相伴,两人相依为命近十余年,待爱玲比女儿还亲。她亦是遇事可以商量,惟一可以帮着爱玲拿主意的家里人。黄逸梵长年在国外,她强似爱玲的母亲。

一九二五年,张茂渊和黄逸梵一起出国留洋,在从上海驶向英国的轮船上,邂逅了风度翩翩的李开弟。船颠簸得厉害,张茂渊不住地呕吐,黄逸梵此时也自顾不暇。李开弟是谦谦君子,一个有教养的男人。他端来热水,递上热毛巾,还冲了两杯龙井茶,主动照顾着两位一起同行的女士。

傍晚,张茂渊站在船头,观赏海景,忽觉得有人将一件衣服悄悄地披在她的肩上。张茂渊回眸一顾,这一眼注定滚滚红尘的半世情缘交缠。正是: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后来爱玲在《姑姑语录》中提到的一方淡红色的披霞,就是两人的定情物,张茂渊一直珍藏身边。

她是清坚果决的人。算命人说她晚嫁,她也如同孔雀爱惜羽毛,不肯对凡鸟青睐有加。又是陌上游春赏花者,不轻落情缘与人。但若花落尘缘,如白素贞爱了许仙,那也只有一路相从到底了。

李开弟在和张茂渊不间断的交往中了解到她出身豪门望族,外公是李鸿章,父亲是张佩纶。在李开弟眼中,李鸿章是一个民族败类,签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张佩纶也决非英雄,“马尾之败”主帅难逃罪责,其狼狈逃窜的举止被李开弟视为懦夫行径。又听到其兄是个打吗啡、嫖妓的浪荡子。于是,李开弟在张茂渊面前绝口不提婚嫁之事。

其实稚女何辜?为何要她背负祖上和父兄的罪责,何况《马关条约》和“马尾之败”罪也不在其臣,而在其主其国,病如膏肓积弱难返。但就是这般清流之见,几乎误了张茂渊终身,就像后来爱玲因为和胡兰成的恋情被上海的文化小报视为文化汉奸。中国人视人和家族为整体,罪则连坐同诛,是思维定势,不似西方将人和人区别分开来看。

后来长时间的接触,李开弟渐渐了解她是女儿身男儿心,是一位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有女子婉转强韧的生命力和毅力。股票投资失败,万贯家财化为乌有,她也是淡淡的,没有死去活来。倒看得我这等财迷心惊肉跳。说她和爱玲锱铢必较其实是表象,内心里,这两人都是那样的心清心亮,视钱财为身外之物,洒然到让人敬慕。

爱玲毫不掩饰自己对姑姑个性的欣赏,她极力追随姑姑的生活方式——自己挣钱自己花,自己管自己,自由自在住在公寓里,清清静静,没有人事纠缠,过一种清洁爽利的生活。

有段时间,张茂渊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她颇为感慨地说:“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到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后来,她也做过其他工作,和爱玲一样是独立自主的职业女性,而不是附在旧家老屋上晒太阳的藤蔓。

爱玲的少女时期到青年时期,都与她住在一起,两个人相处十年,她的人事处置方式,对爱玲深有影响。

等李开弟渐明佳人之心,却为时已晚——他已与他人结为夫妇。此后六十年,她隐忍退让了自己,只作为好友与他交往,从未越雷池半步,独身自好始终未嫁。她和他,都是善良的人,怎忍为自己的幸福而让别人痛苦?还是都藏了吧!

在《姑姑语录》的最后,爱玲写她叹了口气,说:“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哀怨,从纸上沁出来,让人掩卷心酸。我们或可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人生太短,世事无常,谁又敢说,六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

六十年是怎样漫漫无尽的时光,她一个女子是怎样熬过一个个无尽的长夜。长河渐落晓星沉,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星轮转了几次,这心熬干了几颗?生命真的没有意义。

她与他结婚的时候,已是七十八岁,从婵娟“两鬓秋蝉翼,娩转双蛾远山色”的少女变成了“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泪千行”的老妪。

她为他等待太久,熬干了心血才换来暮年花开。

“我早知道你和李开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当初李开弟对你的出身抱有偏见,对你的个性也不甚了解,他是一个粗人,就断然拒绝了你的初恋,贸然和我恋爱并结婚了。真的,当初我一点也不知情,你把你的恋情暗藏在内心深处,我竟然一点没有察觉出来。等李开弟了解你的为人个性,了解你的坚韧不拔的恋情之后,我已经怀孕,和李开弟再也分不开了。李开弟苦恼过,悔恨过,内责过,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晚了。……李开弟也是一位谦谦君子,你视我儿子为己出,李开弟视爱玲为己女,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将不久于人世,我过世后,希望你能够和李开弟结为夫妇,以了结我一生的宿愿,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会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