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3)(第2/3页)
她絮絮说着,呵呵笑着,顾盼生辉,身上有酒气,流露出真心欢喜的洒脱豪情。她拖住长生嬉笑,直到被人搀上楼去,仍不住回头叫着,长生,你来,你来。
长生在房中陪着尹莲。谢江南在外和亲友们周旋,不甘就此散去的亲友准备闹洞房,满室欢欣热闹,仿佛唱戏。无人留意长生眼中的苦涩和失落。作为一个孩子,在这样热闹的场合,被理所当然地忽视。
那孩童年纪,说痛苦还太做作。可是,眼睁睁看她嫁作他人妇,这痛苦自那时起,分明根深蒂固,未从他心中消失过。
他今日面对桑吉,一一细述。他是如何不甘,如被命运狠狠掌掴,那痛感鲜明而持久。
尹莲婚后对长生并无多少怠慢,但谢惜言出世以后,她的精力却不可避免地分薄在幼子身上。
得而复失,整个初中,长生都沉浸在巨大的失落中。他性格又不叛逆,唯有将精力和不忿发泄在读书上。高干家的子女,少有似他这般成绩优异的,直接被保送上重点高中。而与他交契的赵星野,成绩之差令人除了摇头叹气,别无他法。能进了同一所高中,毫无疑问是动用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山上夜宿一处,湛湛星辉下,长生想起赵星野,忍不住笑道,桑吉,我觉得赵星野俨然是你化身,他和你一样,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让我觉得日子不那么难熬。
桑吉听了也忍不住笑,说起自己差不多年纪时在寺中也这般淘气,尽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桑吉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说,看,这是我小时候刺的金刚杵,现在长胖了,金刚杵也变肥了。
见他说得声情并茂,长生大笑。
桑吉笑眯眯地说,不止呢!我算好的,刺在胳膊上,袈裟盖得住,有些师兄弟贪玩刺在袈裟盖不住的地方,执事僧见一次打一次。真的拿棍子追着打。
与桑吉相对而坐,微弱烛光中,凝视他笑容,如莲花悠然盛放。长生感慨。数十年光阴弹指一瞬,是非悲喜已经无足轻重。他能回到这里,寻回桑吉,已是上天至深的福德。
吹熄烛火,躺下入睡前,长生说,桑吉,谢谢你。谢谢你还在这里等我。
黑暗中,长生能感觉到他回应的笑容。
桑吉说,次仁。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长生安心睡去,还有更多的往事,他将在醒来时一一解封,告知桑吉。
山间夜来有雨。长生梦见海浪拍岸的声音。
那声音牵引他回到一座海岛上,在梦中,分明还认得出这是觉华岛。十八岁,高中毕业,与同学一起旅行的地方。
高中三年,长生愈发像城市男孩。这几年正是尹莲对谢惜言倾心最重的时候。为避免日日相对的尴尬,长生选择住校,多跟同龄人交往。在赵星野的带动下,他结识了许多性格各异的朋友。和他们在一起,谈不上有多快乐合拍,至少可以泯然众人,消磨时光。
生活平顺,交际简单,课业更花不了他太多精力。长生从未为课业烦恼,高考亦如平时,只不过稍加用心,是以他从无青春期因压力而生的迷茫倦怠。锥心之痛他已悄然承受,心态逼近成人。以一个成年人的心态去对待青春期的种种困扰,真是云淡风轻,不值一晒。
高考结束之后,长日无事,长生应允参加赵星野组织的野外旅行团,前往辽东的海岛过暑假。
一行人出发,到车站会合时,长生才发现队伍里还有两名女生。他眉头一皱,低声问赵星野,怎么回事?还有女生?
赵星野满不在乎地说,唐僧取经一路还有女妖怪主动送上门呢!咱四个大男人出门,不带个女的做伴,有意思吗?带一个怕人家尴尬,索性带两个了!他拍拍长生肩膀,安慰道,放心,咱这队伍,待遇好,米粮管够。
听他一番歪理邪说,长生嗤笑,学着他的口气说,有意思吗?看你忙不忙得过来?
赵星野看了两个女生一眼,正要张口说什么,汽笛声响起,火车到站。长生推着他说,别贫了,赶紧上车,这一路还不够你啰唆的。
十八岁时邂逅的女孩,在生命中留下的印迹,宛如夜空中的流星般浅淡迅疾,到如今,他连她名字样貌差不多都忘记。
到了觉华岛,长生才发现,其中一个女生确实是赵星野当时心仪的女孩,短发,长相娟秀,小鸟依人。另一个明显与赵星野没什么暧昧。她脾气火暴,常常像护雏的母鸡一样护着那短发的女孩,唯恐她被赵星野染指。那女孩视赵星野为洪水猛兽,两个人说不到三句就抬扛。
长生在旁边看着这女孩伶牙俐齿,几句话噎得赵星野直翻白眼,忍不住偷乐,对那女孩刮目相看,暗笑赵星野自找麻烦。
开始的几天,长生与那女孩并无话说,只是偶尔举动的默契,让两人相视一笑。那女孩看得紧,赵星野为着得手,暗中央告长生出马调虎离山。几天观察下来,长生亦觉这女孩个性独立,思想成熟,和她搭伴做事也不讨厌。
起先两人相约一起去找食材,回来做饭,喂养其他几个坐享其成的懒汉。渐渐变成两人的探幽。
登山,访水,寻古刹,是十八岁风清月朗的少年男女。就算心中再多心事惹尘埃,入眼亦是风光如画。结伴穿行于海岛上,看见蓊郁丛林,山花招摇,行至崖边,粉白花瓣飘摇坠落。赤脚踩在沙滩上,方才见朝阳初生,海鸟啼鸣,转眼就金乌西坠,白浪如咽。日子消磨得这样快。
有时路上遇雨,浑身淋湿,因有人结伴同行,亦是欢喜,戏耍为乐。
二人在海边捡海胆,拾海螺,不知不觉坐在礁石上聊天。那女孩对长生说,你可还记得我。我是那年和你们一起参加训练营的女孩。我叫许清妍。
长生歉然,他的记忆里,历来不留存女孩的身影。何况当年年纪太小,彼此又无交集。
许清妍不以为异,潇洒一笑,我知你不记得,连我家人都说我女大十八变,就是说以前长得难看,现在好不容易能出来见人了。
长生被她说得一笑,对这洒脱的女孩心生好感。
她说,我却记得你。那年的训练营里,你年纪最小,表现最突出。你还是个藏族人,叫人想不记得都难。
许清妍看他一脸困扰,只差挠头,忍不住笑出声来,解围道,别想了,你认得现在的我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