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第八节

一夜之间,大火就越过了大河,从东岸烧到了西岸。!

大河从百多公里外的草原上奔流下来,本是东西流向的。到了机村附近,被大山逼着转出了一个巨大的弯。河水先北上一段,再折而向南,又变回东西流向。

大火,就起在这个巨大的弯弓似的转折上。

河的南岸就是那个半岛,半岛顶端森林茂密。半岛的后半部靠近县城。县城周遭的群山经过森林工业局一万多人十多年不休不止的砍伐,只剩下大片裸露的岩石,和泥石流在巨大的山体上犁出的宽大沟槽了。所以,大火起来的时候,忙于史无前例的伟大斗争的人们并没有十分在意。反正有弯曲的大河划出了疆界,那大火也烧不到哪儿去。烧过的树林,将来砍伐,连清理场地的功夫都可以省去了。但是,森林毕竟是国家财产,谁又能不做做抢救的样子?

这个时代,把人组织成整齐队伍的效率总是很高。很快,一队队整齐的队伍就唱着歌,或者乘车,或者步行,奔失火的地点去了。而且,这些队伍还不断高呼着口号。但没有一句口号是有关保护森林的,那样就没有政治高度了。

提出的口号是:

“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

但这上万人的救火大军并没有开进森林,而是一卡车一卡车拉到森林没有失火的大河这一边,沿着公路一线展开,眺望对岸的大火,并且开会。

这场山火起因不明,一个干旱的春天,任何一点闪失都可以使山林燃烧起来。

但所有的会议都预先定下调子:阶级敌人破坏!人为放火!

所有会议都只有一个目的,把这个暗藏的阶级敌人揪出来。据说,有三个人因为具有重大嫌疑被投进了抓起来,押回县里,投进了监牢。一个,混在红卫兵队伍里,却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自己声称是从省城大学里来的造反派,来这里是为了传授造反经验,但没有人相信他,而被断定是空投下来的台湾特务。那些年头,确实有降落伞,或者大气球不时从天上落下,但是,除了一些传单,收音机,甚至糖果随之落下,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跟着掉下来。这些东西,也确实是从台湾升上天空,一路顺风飞行,飞到这里,风遇到高大的雪山,无力翻越,降下山谷,这些东西也就跟着降落下来了。

还有一个,好多人都知道是个疯子。这个养路工人,老婆跟一个卡车司机私奔,他的脑子就出问题了。他是一个打过仗的转业军人。时时都有想干一番惊天动地大事的想法。一部卡车翻了,他会声称,是他推到河里去的。一段泥石流下来,掩没了公路,他会声称,是他把山最后一点可以支撑这些累累泥石的筋脉挖断,才导致这样的结果。公路一阻断,卡车堵到好几公里长。他会对着这长蛇阵呵呵大笑。会还没开,看到上千人聚集在平常没有几个人的道班来,帐篷把所有空地都占满了。他又乐得哈哈大笑,宣称是自己放了这把火。全道班的人都来证明他是一个疯子,但没有用,疯子还是被一绳子绑了,让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押走了。

更没有人想到,公社林业派出所的老魏也在这三名纵火嫌疑犯之列。这个指控是他手下造反的警察提出来的。他的纵火嫌疑是推论出来的。第一,他数次对机村的纵火犯多吉的罪行进行包庇与开脱,这是前科。而近因是他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有严重抵触情绪,对运动中失去了所长职务心怀不满。

起初,老魏坚决不承认这个指控。但是,当他要被带走时,他提出如果让他留在火场,他就承认这个罪名。他说:“我懂得这些山林的脾气,又常跟当地老百姓打交道,也许能对你们有什么用处,来减轻我的罪过。”

这样,他才在火场了留了下来。

这时,大火距离他们只有两三座小小的山头了。灼热的气流一股股迸射过来,所到之外,人掩面而走,阔叶树上刚刚冒出的一点新芽立即就萎缩成一个乌焦的小黑点,参天的老松树干上凝结的松脂滋滋融化。看到这情景,留下来的老魏提出建议:“看见了吧,对面坡上,那些老松要赶紧派人砍掉!”

“故弄玄虚,山里这么多树,为什么只砍那些松树?”

老魏指指身边这些滋滋冒油的松树:“就为这个。”他要来一把斧子,对准一个突起的树瘤,狠狠地砍了下去。融化的松脂立即涌了出来。老魏说:“这样的松脂包就是一个炸弹。”

但没有人听他的。

他又提出了下一个建议:“请你们把那个多吉找出来。”

“那个反革命畏罪自杀了!”

“我想他没有死,只要给他平反,宣布无罪他就会从山林里走出来!”

“让他出来干什么?”

“虽然我们有这么多人,只有他最知道山风的方向。”

“山风的方向?”

“就像毛主席指引运动的方向,火的方向是由山风指引的。”为了这句话,老魏挨了造反派两个重重的耳光。

河对岸的大火轰轰烈烈。河这边紧锣密鼓地准备召开一个誓师大会。河边排开了百来个新扎的木筏,只等誓师大会一完,人们就要乘着木筏冲过河去,迎战大火。山坡上很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土台,土台前面竖起的柱子不为支撑什么,而是为了张贴大红标语。标语一左一右,十六个大字:“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

土台旁边,几辆并排的卡车顶上,高音喇叭播放着激昂的歌曲。这时,大火越过最后几个小山头,扑向了河岸边的山坡。大火从小山背后起来之前,曾经小小地沉寂了一下,浪头一般的耸动翻卷的火焰沉入到山谷里看不见了,空气被火焰抽动的声音也好像消失了,灼人的热度也降低了一些。但这种寂静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然后,轰然一声,火焰陡然从小山背后升了上来,高音喇叭里的歌声消失了,应和着火焰抽动的节奏发出刺耳的滋拉声。火焰升上去,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火焰的根子就快要离开树梢了。火焰要是再这样继续上升,那就飘在天上成为霞光,慢慢消散了。人们都屏息静气,看着烈焰升腾上升,那毁灭的力量里包含的宏大美感很容易跟这个动乱时代人们狂躁的内心取得共振。人们禁不住为那狂欢一般的升腾发出了欢呼!

上升的火焰把低地上的空气都抽空了,缺氧的轻度窒息反而增加了肉体的快感。人们先是伸长脖子,然后踮起脚尖,也要一起往上,往上,在一种如痴如醉的氛围中,脸上的表情如梦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