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人尔依(第2/7页)
“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伤害不了我,胆小的家伙。”“我诅咒你。”尔依觉得胸口那里一口腥热顶了上来,就说:“天哪,你这个狗崽子的诅咒真起作用了,说吧,你要我怎么样才不诅咒。”“我要你到主子那里,请求还我自由民身份。”“天啊,主子的规矩,如果我先跟他说话,就要割我的舌头呀!”儿子说:“那你就去死吧。”话音刚落,一口血就从老行刑人口中喷了出来。
新继位的土司刚好看见,就对那个诅咒自己父亲的儿子说,如果你父亲请求的话,我会赐你自由民身份。新土司还说,这个老头子已经昏了头了,难道我比我仁慈的父亲更残酷吗,难道他用一个行刑人,而我却要用两个吗?于是,当下就签了文书,放那人上山烧木炭去了。二儿子对土司磕了头,也对父亲磕一个头,说:“父亲,你可以说我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可别说我是没有胆子的人哪,我比你的继任者胆子要大一些吧。”说完,就奔能产出上好木炭的山冈去了。
尔依看看将要成为下一代行刑人的大儿子,那双眼睛里的神色与其说是坚定还不如说是勇敢。于是,呻吟似地说,是的,冷酷的人走了,把可怜他父亲的人留下了。
行刑人在行刑柱边上的核桃树阴里坐下,就没有再起来。
第二个行刑人也叫尔依,土司说,又不是一个什么光彩的职业,要麻烦主子一次又一次地取名字,行刑人都叫一个名字好了。这一代的书记官比上一代机灵多了,不等主子吩咐,就在薄羊皮上蘸着银粉写下,行刑人以后都不应该烦劳我们天赐的主子——我们黑头黎民和阳光和水和大地之王为他们另取新名,从今往后的世世代代,凡是手拿行刑人皮鞭的都只能叫做尔依,凡擅自要给自己取名字的,就连其生命一并取消。书记官要把新写下的文字呈上给主子看,主子完全知道他会写些什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这种举动比行刑人一辈子找我取一次名字烦人多了,就不怕我叫尔依招呼你?书记官立即显得手足无措。还是土司自己忍不住笑了,说,我饿了,奶酪。书记官如释重负。听见管家轻轻拍拍手掌,下人就端着奶酪和蜂蜜进来了。
第二个土司是个浪漫的、精通音律的人。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处罚有罪的人方式比较简单,要么关在牢里一段时间,问也不问一声又放了,要么就下令说,把他脑袋取了。那些坏事都是脑袋想出来的,把脑袋取了。于是,二世尔依就干干脆脆用快刀一下就把脑袋取下。这比起长时间鞭打一个人来要容易多了。如果要这个二世尔依对人施行酷刑的话,那他也许一样会崩溃也说不定。行了刑回到家里,儿子就会对行刑人诉说那些死在他刀下人的亲属表现出来的仇恨。这时,行刑人的眼睛就变成了一片灰色,握刀的手端起一杯酒,一下倒在口中。再把一杯酒倒在门口的大青石上,对儿子说,来,学学磨刀吧。儿子就在深夜里把取人头的刀磨得霍霍作响,那声音就像是风从沼泽里起来刮向北方没有遮拦的草原。
二世尔依死得比较平淡。一天晚上,他口渴了起来喝水,儿子听到他用桦皮瓢舀水,听见他咕咕噜噜把一大瓢水不是喝,而是倒进胃里。他儿子就想,老头子还厉害着呢,听喝水的声音,就知道他还会活很长的时间。一阵焦灼烧得他双手发烫,只好从羊毛被子里拿出来让从窗棂透进来的风吹着。就在这时,他听见父亲像一段木头,像一只装满面粉的口袋一样倒下去了。倒下去的声音有点沉闷,就在这一声闷响里,陶土水缸破了,水哗啦一声,然后,他听见了鱼离开了水时那种吧唧吧唧的声音。当儿子的想,老头跌倒了。但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一缸水就流得满屋子都是了。屋子小,缸却很大,老头子还在水中不时地蹬一下他那双有风湿的长腿。当儿子的听着父亲蹬腿的声音想,是这个人叫我来到这世上的。屋子里四处水味弥漫,驱散了从他生下来就有的尘土和烟火味,床似乎都在这水汽中漂浮起来了。他又想,我是喜欢当一个行刑人的,喜欢得都有些等不及了。他甚至都没有想说一声,父亲,对不起,你不去我就老干不上喜欢的工作,就在一屋子亮光一样稀薄的水汽里睡着了。
二世尔依就这样去了。跌倒后给水缸里的水呛死了。他用这种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敲打一个人膝盖的纹理纠结的木槌,离开了竖在土司官寨前广场上的行刑柱,离开了那个满是烟尘的小屋。
三世尔依大概是之前的尔依和之后的尔依里最最适合成为行刑人的一个,依据倒不在于说他杀了多少人,而是说他天生就是该从事这种职业的。没有人像他那样对任何一个人都充满仇恨。而且,那仇恨像一只假寐的绿眼睛的猫一样可以随时唤起。说两个细节吧。他的妻子刚侍候他干了男人的事情,他就对着那双代替嘴巴做着幽幽倾吐的眼睛说,我想把它们掏出来,在窟窿里浇上滚烫的酥油。妻子光着身子在他身下惊骇地哭了起来。不懂事的娃娃问,阿妈怎么了。他对儿子说,我只是恨人会长这么漂亮的眼睛。儿子说,那你恨我们的王吗?“王”是土司们的自称。尔依说,恨,要是你早早就想从我手头拿过鞭子的话,看我怎么对付你。他行刑时,总是带着儿子,对孩子说,恨这些杂种,吐,吐他们口水,因为你恨他们。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始享受工作的乐趣。他知道自己在工作中能得到乐趣。他也知道,在自己的周围,在岗托土司的领地上,并不是随便哪一个人都能从事自己喜欢,并从职业本身就得到乐趣的工作的,因为工作不是自己挑选的,土司们消灭了广泛意义上的奴隶制,对于他认为不必要赐予自由民身份的家奴们则说,这个人适合当铜匠,那个人适合照看牲口,于是,不仅是这个人自己,包括有一天土司配给他的妻子,有一天他会有的孩子,就都成为终身从事这种工作的人了。所以,三世尔依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运气那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想到这些,一种几乎就是幸福的感觉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那时,地位越来越崇高的喇嘛们有一种理论说,天下事是没有任何时候可以十足圆满的。在那个时代充当着精神领袖的人们,那些夜一样黑的灵魂里的灯盏,说,一个圆满的结果要有许多的因缘同时出现,但那样的情况几乎就是不可能出现的。三世尔依也相信这一点。他可能是自有行刑人这个职业以来最有理想的人了,可惜却遇到了一个不大相信律法的土司。这个土司说,那些东西——他是指律法和刑具——是我的英雄的祖先们创造的,我敬爱他们,十分尊重他们留下的所有东西,但是,多么奇怪啊,他们没有发现,鲜花、流云、食物和喇嘛们诵念经文的声音会更令人倾心吗?这个土司当政的时代,内部没有人造反,外部也没有别的土司强大到可以来掠夺他的人口和牛羊,到他的土地上来收割成熟的麦子。这个土司的主要事迹是把前辈留下的堡垒一样的官寨画满了壁画。那是一个浩大的周而复始的工程。先是在五层楼上画了一个专供佛法僧三宝的经堂,一系列的佛陀,一系列帮助成就了那个印度王子事业的阿罗汉们,画上的天空像水泊,树丛像火焰。画匠们络绎不绝走在通向岗托土司那个巨大官寨的道路上。路上,到处都有人在挖掘和烹煮黄连龙爪一样的根子,从那里面提取金黄色的颜料。水磨房里石磨隆隆作响,吐出来的不是麦面,也不是糌粑,而是赭色的矿石粉末。至于珍贵的珍珠和黄金研磨成粉的工作则是在官寨里专门的地方进行。画匠们从四面八方来了。藏族人的画匠来了,汉地的画匠来了,甚至从更远的尼泊尔和比尼泊尔还远很多的波斯也来了,和壁画里那些罗汉样子差不多的,秃头虬髯的形销骨立的画匠。最后整个官寨从走廊到大门都是画了。没有画的地方只有厕所和马房。土司是想把这些地方也画上的。只是画匠们和喇嘛们一致进谏说,那样就是对伟大的释迦牟尼和伟大的艺术之神妙音天女的不敬。土司才叫人把已经显旧,有了几个年头的画铲去再画上新的。土司太太说,我们的珍珠,我们的金子都快磨光了,你就停下来吧。土司说,我停不下来了,停下来我还能做什么,没有人造反,也没有人和我打仗,我不画画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