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三岛由纪夫猜想

我猜想三岛其实是一个内心非常软弱的。他的刚毅的面孔、粗重的眉毛、冷峻的目光其实是他的假。他软弱性格的形成与他的童年生活有着直接的关。那么强大、那么跋扈的祖母的爱病态了这个敏感男孩的心。但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古怪的祖母,很可能也没有怪异美丽、如同腐尸上开出的黑红的花朵的三岛文学,当然也就没有文坛鬼才三岛由纪夫。三岛虽然口口声声地说到死,口口声声说他渴望鲜血、渴望杀人,并到底还是以痛苦而艰难的方式自杀,但我猜想其实他是一个很怕死的。他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重,他夸大病情逃避兵役就是他怕死的一个例。

我猜想三岛是一个在性问题上屡遭挫折的人,他对女人的爱恋到达了一种痴迷的程。而且是见一个爱一个。他绝对不是一个性倒错者,更不会去迷恋什么淘粪工人汗湿的下。我猜想他对男人身体有强烈的反感,他绝对不具备同性恋的倾。我感到三岛有很多关于他自己的话是骗人的,就像大多数作家的自述是骗人的一。我并没有读三岛多少文章,但如果三岛痴迷男人的话题是他初涉文坛、三十岁前所说,如果他在四十岁之后再没说过这样的话,那我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所谓对男人的爱恋云云,其实是三岛标新立异、希望借此引起人们注意的邀宠行。我猜想当时的日本,没有一个作家是同性恋者、或者是没有一个作家敢于自己承认是同性恋者吧?三岛这样一闹,该有多大的魅力啊,由此会让多少读者对他的文学感兴趣。他心中最雄伟的男人身体就是他自己的身。他爱恋的也是自己的身体,并幻想着用自己这样的身体去征服他喜欢的女。他有点虐待狂的意思对待女。三岛一生中很多特立独行,其实都是为了他的文学服务。问题的悲剧在于,评论家和传记作家总是过分地相信了作家的话,其实作家的话是羼了很多假话。搀假最多的当然是作家的自传性的文。作家的真面貌,应该从他的小说里发。三岛由纪夫其实就是《金阁寺》中的沟口,当然也不完全是沟。

我猜想三岛的软弱性格在接触女人时得到了最充分的表。他有着超于常人的敏感,超于常人的多。他是一个病态的多情少年,虽然长相平平,但他的灵魂高贵而娇嫩,仿佛还是蝉蜕的幼蝉,承受不了任何伤。《春雪》中的贵族少年春显既是三岛的理想楷模也是三岛青春期心理体验的形象化表。我猜想三岛在学习院走读时,在公共汽车上与那个少女贴邻而坐、膝盖相碰的情景,三岛因为激动一定浑身发冷,牙齿打。这很难说是爱情,那个少女也不一定是美貌。对三岛这样禀赋异常的人来说,爱情只能是一种病理反。我猜想在这个时期三岛是没有性能力的,他不可能与他追求的女性完成性行为,他是病态性的精神恋。对这样的少年来说,能让他真正成为男儿的,也许是一个浪荡的丑妇,而不是一个美丽的少。我猜想正由于三岛在青少年时期对女人的无能,他才把"男人汗湿的下体"祭出来,一是为了自慰,二是为了标。三岛的"同性精神恋",基本上可以理解为一种文学的行。类似三岛的青少年不多,但卓越的艺术家大概都有类似的心路历。我猜想三岛在结婚之前,已经与成熟的女人有过了成功的性经验,他的所谓的"同性精神恋"自然也就痊愈。结婚是三岛人生的也是他的文学道路的重大转折,他与妻子的正常生活治愈了他在男女关系上的自卑,然后他就堂堂皇皇地开始描写正常的健康的男女之爱,有《潮骚》为。

我猜想三岛自己也不愿说清楚《金阁寺》里的金阁到底象征着什么,我认为《金阁寺》简直可以当成三岛的情感自。沟口的卑怯的心理活动应该是三岛结婚前反复体验过。我认为如果硬说金阁是一个象征,那么我猜想金阁其实是一个出身高贵、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的象。三岛是没有能力和这样的女人完成性爱的,就像许多文弱的少年没有能力和他心仪已久、一朝突然横陈在他的面前的美女完成性爱一。美是残酷的,震慑着谦卑的灵。我猜想三岛婚前一定有这样的经历,当那美人怅恨不已地披衣而去时,那无能少年的痛苦会像大海一样深。他更加痴恋那美人,并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与那美人痛苦淋漓地造爱的情景,就像沟口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金阁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的情景一。金阁在烈火中的颤抖和哔剥爆响,就是三岛心中的女人在情欲高xdx潮中的抽搐和呻。所以当中村光夫问三岛:"我以为不要写第十章烧金阁会不会更好啊?"三岛回答说:"但是中断性交对身体是有害的啊!"我想这其实不是三岛开的玩笑,而是他发自内心的。正如中村光夫所说:"三岛设计烧金阁这种表现,很可能是他在此之前对人生所感到的最官能性的发情的一种形。"三岛是将"金阁作为他的情欲的对象来描写的。痴情少年在没得到美人之前,会想到以死来换得一饷欢爱,但一旦如愿以偿后,死去的念头便烟消云散。所以沟口火烧金阁之后,就把为自杀准备的小刀扔到谷底,然后点燃了一支香烟,一边抽一边想:"还是活下去。"是的,朝思暮想的美人也不过如此,还是活下去。

我猜想三岛写完《金阁寺》后,好评如潮,名声大振,家有美妻娇女,物质和精神都得到了满足,他已经落入了平庸生活的圈。他的一切都已经完成了,他已经是一个功成名就、家庭圆满的完。他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卑通过完美的、符合道德标准的家庭生活和那把烧掉了金阁的熊熊烈火得到了疗治,他再也不必通过编造"迷恋挑粪工人的下体"的谎言来自欺和欺人。但三岛是决不甘心堕入平庸的,他对文学的追求是无止境的,就像男人对美女的追求是无止境的一。当一个文学家完成了他的代表作,形成了自己的所谓的"风格"之后,要想突破何其困难,没有风格的作家可以变换题材源源不断地写出新作,有风格的作家,大概只能试图依靠一种观念上的巨变,来变换自己的作品面。因此也可以说,当一个作家高呼着口号,以发表这样那样的宣言来代替创作的时候,正是这个作家的创作力已经衰退或是创作发生了危机的表。作家如果果然萌发了一个全新的观念,那他的创作前途将是辉煌。但要一个已经写出了自己的代表作的作家脱胎换骨谈何容易,包括三岛这样的奇才,也只能祭起武士道的旧旗,加以改造后,来和自己作斗。他深刻地认识到了功成名就的危机,他不择手段地想从泥潭中挣扎出来,但这样做付出的代价是十分沉重。这沉重的代价之一就是三岛从此丧失了纯真文学的宝贵品格,变成了一个具有浓厚政治色彩的文学。代价之二就是他的强烈的理念部分地扼杀了他的文学的想像。但此时的三岛已经别无选。与三岛同样面临困境的作家没有比三岛选择的更好的。写完《金阁寺》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三岛在日本文坛上还是热点人物,他时而当导演,时而当演员,时而做编剧,时而发表政论,时而组织社团,可谓全面出击,空前活跃,这些活动表现了三岛的多方面的才能,也维持了三岛的赫赫名。但三岛骨子里是个小说家,他真正钟情的、真正看重的还是小。我猜想三岛在那些纷繁的岁月里,始终处在痛苦和矛盾之。他所极力宣扬的"新武士道"精神,并不一定是他真正信仰的东西,那不过是他移植来的一棵老树,是他自救的、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一根朽。三岛清醒地知道,他固然已经名满天下,但还没有一部堪称经典的巨著,来奠定他的大作家的地。他的一切引起人们的非议的行为,其实都是在为他的大长篇作的思想上的和材料上的准。他其实把他的《丰饶之海》看得远比天皇重。当他写完了这部长篇之后,他也必须死。他已经骑在了老虎的背上,如果不死就会落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