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章(第2/3页)
姑姑道,我拂袖而去,心中感到很痛快,但坐到办公室后,喝了一杯水,心中又感到难过。黄瓜这坏种,断子绝孙才好,王小梅那样的身体,孕育着这样的坏种,真是可惜。我接生过这么多孩子,总结出一条经验,那就是,好人和坏人,一小半是后天教育的结果,一大半是遗传决定的。你们可以批“血统论”,但我这是实践出真知。像黄瓜这样的坏种后代,即使生出来放在庙里,长大了也是个花和尚。尽管我心里替王小梅难过,但我也不会去做她的思想工作,不能让黄瓜这坏种轻松卸下包袱。哪怕世界上多一个花和尚。——但我最后,还是给王小梅做了人流。
是王小梅自己求我的。姑姑说,她跪在我的面前,抱着我的腿,鼻涕眼泪,把我的裤子都弄脏了。她哭着说,姑姑啊,姑姑,我上了他的当,我被他骗了,即便他用八人大轿来娶我,我也不会嫁给这样的畜生。姑姑,你帮我做了吧,我不想要这个坏种……
就这样——姑姑又点燃一枝烟,凶巴巴地抽着,浓烟笼罩着她的脸——我给她做了。王小梅原本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被他给糟蹋成了残花败柳——姑姑抬起胳膊,沾沾脸上的泪。我发誓再也不做这样的手术了,我已经受不了了,即使她的肚子里怀着一只长毛的猴子,我也不做了,我一听到那负压瓶发出的“咕唧咕唧”的声响,就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越攥越紧,痛得我浑身冒汗,眼冒金花,手术做完了,我也瘫倒在地上……
对啊,人老了,讲话爱跑题,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我为什么要嫁给郝大手。姑姑说,宣布我退休那天,是阴历的七月十五,黄瓜那杂种还想留我,让我退休不离岗,说每月给我八百元钱。呸!我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脸上。小杂种,姑奶奶给你们卖命卖够了,这些年来,卫生院里的钱,十元里有八元是我挣的。四乡八县,奔卫生院来看病的妇女儿童,都是冲着我来的。姑奶奶要想挣钱,哪一天还不挣个千儿八百的?你黄瓜想用每月八百元钱收买我?一个农民工也不止这个价啊!姑奶奶辛苦大半辈子,不干了,想歇歇了,回高密东北乡养老了。——就为这,我把黄瓜这杂种得罪了,这两年他变着法儿整我,整我?老姑奶奶什么阵势没见过?老姑奶奶少年时连日本鬼子都不怕,七十多岁了反倒怕你个小杂种不成?——对对,说正题了。
要问我为什么嫁给老郝,那真还要从蛙说起。宣布了我退休那晚上,几个老同事在饭店里摆了一桌酒宴。那晚上我喝醉了——其实我喝得并不多,是那酒不好。酒店里那个小老板,解百爪的儿子解小雀,六三年生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个,拿出一瓶“五粮液”说要孝敬我,可他娘的那是瓶假酒,我只喝了半茶碗就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了。同桌喝酒那些人,一个个东倒西歪,那解小雀自己也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儿。
姑姑说她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本来是想回医院宿舍的,可不知不觉地竞走到了一片洼地里。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两边是一人多高的芦苇,一片片水,被月光照着,亮闪闪的,如同玻璃。蛤蟆、青蛙,呱呱地叫。这边的停下来,那边的叫起来,此起彼伏,好像拉歌一样。有一阵子四面八方都叫起来,呱呱呱呱,叫声连片,汇集起来,直冲到天上去。一会儿又突然停下来,四周寂静,惟有虫鸣。姑姑说她行医几十年,不知道走过多少夜路,从来没感到怕过什么,但这天晚上她体会到了恐惧的感觉。常言道蛙声如鼓,但姑姑说,那天晚上的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姑姑说她原本是最爱听初生儿哭声的,对于一个妇产科医生来说,初生婴儿的哭声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啊!可那天晚上的蛙叫声里,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姑姑说她喝下去的酒顷刻之间都变成冷汗冒了出来。你们可不要以为我是酒后脑子里出现了幻觉。酒随汗出之后,除了头有些痛之外,我的脑子非常清醒。姑姑沿着那条泥泞的小路,想逃离蛙声的包围。但哪里能逃脱?无论她跑得有多快,那些哇——哇——哇——的凄凉而怨恨的哭叫声都从四面八方纠缠着她。姑姑说她想跑,但跑不动,小路上的泥泞,像那种青年人嘴巴里吐出来的口香糖一样,牢牢地粘着她的鞋底,她每抬一下脚,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她看到在鞋底和路面之间,牵拉着一道道银色的丝线,她挣断了这些丝线,但落脚之处,又有新的丝线产生。她抛掉了鞋子,赤脚走在泥路上,但赤脚之后,对地面泥泞的吸力感受更加亲切,仿佛那些银色的丝线都生出了吸盘,牢牢地附着脚底,非把她脚底的皮肉撕裂不可。姑姑说她跪在了地上,像一只巨大的青蛙,往前爬行,这时,地上的泥泞吸附着她的膝盖、小腿和手掌。她还是不顾一切地向前爬啊,向前爬。这时,姑姑说,从那些茂密芦苇深处,从那些银光闪闪的水浮莲的叶片问,无数的青蛙跳跃出来。它们有的浑身碧绿,有的通体金黄,有的大如电熨斗,有的小如枣核,有的生着两只金星般的眼睛,有的生着两只红豆般的眼睛,它们波浪般涌上来,它们愤怒地鸣叫着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把她团团围住。姑姑说她感觉到了它们坚硬的嘴巴在啄着她的肌肤,它们似乎长着尖利指甲的爪子在抓着她的肌肤,它们蹦到了她的背上,脖子上,头上,使她的身体不堪重负,全身趴在了地上。姑姑说她感到最大的恐惧不是来自它们的咬啄和抓挠,而是来自它们那冰凉黏腻的肚皮与自己肌肤接触时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恶心。它们在我的身上不停地撒尿,也许射出的是精液。姑姑说她突然想起了当年听大奶奶讲过的青蛙戏人的传说,说有一个大闺女夜晚在河堤上乘凉,不知不觉中睡着,梦中与一身着翠衣的青年男子交合,醒来后即怀孕,后来竟生出了一堆小青蛙。姑姑说,想到此她一跃而起,极大的恐惧使她爆发出神力。她看到那些伏在她身上的青蛙像泥巴一样纷纷地落在地上。而还有很多的青蛙牢牢地抓住她的衣服、头发,有两只用嘴巴咬住她的耳垂,好像两个可怕的耳饰。姑姑往前奔跑,地面的吸附力不知为何突然消逝。姑姑说她一边跑一边抖动身体,同时还用双手在身上撕扯着。每抓住一只青蛙时她都会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将它们猛地摔出去。她说从耳朵上往下撕那两只青蛙时,几乎把耳朵撕裂。它们牢牢地叼住耳垂,像饥饿的娃娃叼着母亲的xx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