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久视(第7/9页)
“妾身名唤裴素云,是庭州的萨满伊都干。”
“哦?你是萨满?据我所知伊都干通常都是胡人,怎么你竟是个汉人?”
裴素云淡淡一笑:“机缘巧合罢了。”
“机缘巧合?”王妃反问,一双眼睛继续牢牢盯在裴素云的脸上,“这乌质勒也真有意思,让我们母子千里迢迢跑来庭州和他团聚,他自己倒踪迹全无,家中还有这么个女……”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楼板咚咚直响,有人高声喊:“缪年,缪年!你总算是来了,我在楼下看见娑葛和遮弩了。这俩小子都长这么大了,快认不出来……”随着兴奋的话音,乌质勒风尘仆仆地一头撞进屋来,看见屋里站着两个女人,不觉愣了愣。
那被称作缪年的王妃已然抢步上前,唤道:“乌质勒。”
乌质勒抬手拢住她的肩膀,用力按了按,朗声道:“王妃一向可好啊?”
王妃亦笑答:“好,好得很。你呢?”
“你看呢?”
“嗯,气色不错。”四目相对,两人俱是满面春风。
裴素云在旁局促而立,心中既尴尬又酸楚,几乎要落下泪来。乌质勒虽与王妃寒暄,眼角的余光一直在关注裴素云。由于袁从英的缘故,乌质勒现在对裴素云是照顾有加,见她不快,连忙招呼:“伊都干,真巧你也在。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我的王妃,吐蕃王都松芒布结之第九女妙吉念央宗,哦,她也有个汉名,叫作缪年,平时伊都干就称她缪夫人吧,方便些。”
裴素云勉强笑道:“是,方才素云已与缪夫人相识了。原来王妃出生吐蕃,失敬。”
乌质勒闻言上下打量缪夫人,笑道:“呵呵,缪年身上有大唐文成公主和亲带去的汉人血脉,所以长得更像汉人些。从吐蕃的画像上看,她的样貌还颇有当初文成公主的神韵呢,只不过更具高原女儿的粗犷。”
裴素云道:“王子夫妇久别重聚,素云不敢再打搅,告辞了。”
“好,伊都干请走好。”
裴素云正要向外走,床上的婴儿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哭闹,苏拓娘子慌里慌张地一头撞入,脸热得通红,手里还提着两大扎药材。裴素云想了想,便对乌质勒道:“殿下,这孩子病得不轻,素云想把他带去家里照顾几天,待病好了再送回来。”
乌质勒惊喜道:“好啊,太好了!乌质勒求之不得呢。”
苏拓娘子抱起婴儿,随裴素云一起出门,乌质勒殷勤地送到门口,裴素云突然停下脚步,凄婉地抬眸,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乌质勒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心下一痛,无奈地摇了摇头。裴素云了然,低下头便走了出去。乌质勒又跟到走廊上,扬声叫来阿威,嘱咐他小心将伊都干送回家。等回进房来,却见缪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神情有些古怪,便随口问道:“你怎么了?”
缪夫人阴阳怪气道:“乌质勒,你还是那么热衷于神鬼之事啊?只是,这回怎么又对萨满感起兴趣来了?”
乌质勒把脸一沉:“你胡说些什么。”
缪夫人垂首不语了。
乌质勒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两圈,回到缪夫人面前,沉声道:“缪年,你来得正好,我现在太需要帮手了。你不知道,我刚刚遭遇了一次重大的挫败!”
“挫败?”缪夫人大惊失色。
乌质勒紧锁双眉,下颚绷得紧紧的,好半天才道:“准确地说是无功而返。唉,我的心里很不好受啊。谋求了这么久的大业,刚刚有了点眉目,却……”
缪夫人伸出手,轻轻抚摸乌质勒坚硬的下颚,眼里闪耀着热烈的激情:“乌质勒,乌质勒,我胸怀天下的夫君,我的大英雄!不论发生了什么,缪年始终相信,失败二字对乌质勒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过去当你去国流亡的时候是这样,今天谋求复位的时候也是这样,以后大展宏图的时候更是这样!在缪年的心中,胜利必将到来,只是时间问题。”
乌质勒的眼圈微微泛红了,他情不自禁地握紧缪夫人的双手:“缪年,这么多年来如果没有你,没有你从金钱到精神的支持,乌质勒就算能够坚持到今天,也会艰难得多。亏得有你啊,还为我养育了两个这么出色的王子,哈,我方才见到他们,真是虎虎生威的棒小伙子。”
缪夫人此刻的笑容十分温柔:“上阵父子兵嘛,娑葛和遮弩从小研习兵书、专攻武艺,现在都能帮你带兵作战了。”
“好啊,好啊!我这正缺少得力的将领呢。”乌质勒兴奋地连连搓动双手,拉着缪夫人在桌边坐下,热切地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把情况详细告诉你。有几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立即着手办理,咱们好好商议商议。”
何淑贞告别杨霖,目送着儿子坐上狄府的马车。她混浊的目光紧紧追随沿街而下的马车,直到那晃动的背影融入炫目的日光,再也看不见。何淑贞用拳头堵住嘴,强抑下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颤抖的牙齿咬破皮肤,鲜血流下喉咙,和着眼泪,苦涩难咽。
她没有立刻回到沈家,而是在洛阳的大街小巷中漫无目的地游走,走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暮鼓声声,何淑贞才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挪回了尚贤坊内狄府后的僻静小院。盛夏里天暗得晚,熹微的暮色里小院显得益发宁静,正房里没有烛光,只有何淑贞平时寄居的西厢房,窗纸上透出淡红的光晕。
何淑贞并不意外。自从沈槐走后,沈珺每天坐立不安、度日如年。何淑贞看她实在可怜,便提出教她些特别的刺绣法子,帮沈珺转移心情,打发时间。沈珺学得认真,心思又细腻,何淑贞渐渐发现她在刺绣上很有天赋,如果善加调教,就算在天工绣坊里头,也会是个特别出色的绣娘。这些天何淑贞成天出外寻子,沈珺就在家里埋头刺绣,有时也会到何淑贞的房中翻看绣样,今天肯定又是这样。
何淑贞轻手轻脚地推开西厢房门,沈珺果然正全神贯注地埋首炕上,听到声音,她回头对何淑贞露出温柔的笑容:“大娘,今天回来得晚,累了吧?晚饭我都做好了,你先歇一歇,咱们就吃饭。”何淑贞的脸红了,说起来是自己在此帮佣,却时时受到沈珺的体贴照顾,她羞愧地道:“阿珺姑娘,这话怎么说,唉……沈将军叮嘱过多少回了,不让你做这些粗活。都是老身的错。”
沈珺嫣然一笑,道:“大娘别这么说,您忙着找儿子,我又帮不上什么,再不做顿饭,咱们俩就要饿肚子了。”
何淑贞讪讪地点头,随意地朝炕上瞥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只见炕上铺开一张华丽无比的织毯,那瑰丽的色泽和奇异的花纹,即使在幽淡的烛光下也显得格外熠熠生动。何淑贞抢扑过去,直瞪着那织毯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