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第4/6页)

预产期的日子来了又走了,可我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但三个月后,她给我寄来一条粉色的医院腕带,上面写着“康德尔宝宝”,我猜想,她这是想让我改变主意所做的最后一次尝试吧。这次的邮件中没有书信,看到她没给孩子用我的姓,我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我有孩子了,是个女宝宝。

一个没人要的孩子也有了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看来确实没错。还有好些老话都可以用来形容我和我父亲一脉相承的共同点。跟他一样,我也不想要孩子。也许我比他更坏,我根本就不承认这个孩子,可劳拉是个聪明人,如果连迈克尔出柜的事都无法被他们的家人接受,那劳拉一定很清楚,要把这样一个所谓的“私生子”带回家会有多么困难重重。

1974年8月,我听说劳拉要回家了。可没人提到有个孩子的事。我估计她是把孩子送人收养了。我希望那个孩子能有一个爱她的家庭。但在我内心深处,我始终有些怀疑从头到尾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孩子存在。我怀疑劳拉是否有可能根本就没有怀孕。猜想她甚至有可能去堕了胎,或是流产了。为什么她给我寄来那条腕带,却没有附上孩子的照片?如果她真是想说服我留下孩子,怎么会不给我寄张照片呢?并且,我的直觉告诉我,劳拉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她的孩子。她比我要勇敢。

10月,我在校园里看到了劳拉,但并没有跟她碰面。她很瘦,看上去病恹恹的,而且不太想跟人来往的样子。有传言说她患了抑郁症。迈克尔找到我,问我能不能跟她聊聊。我无法拒绝。一天,我在图书馆里找到了她。当时她正站在人类学书籍区域的一面书架前。我跟她打了招呼,问她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喝杯咖啡。她没有说话,只是牵起我的手放在她几乎有些凹陷的肚子上,停留片刻之后,她走开了。在我扔下她离开法国那天,她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我很生气,给她写了一封言辞含蓄的信,告诉她她做了正确的选择,劝她要忘掉过去,继续过她的人生。她没有回复我的信,而是把信还了回来。信被她撕成了碎片,从我的储物柜的缝隙里塞了进去。

这丫头明显情绪很不稳定。就在一两个月后,我听说她退学了,接着,迈克尔给我打来电话说她死了。

我试图做出一些反应,试着挤出几滴眼泪。我以为自己会感到内疚或是愤怒,然而我却只感到一阵奇怪的空虚,如果说世上真有灵魂,那么我的灵魂深处又缺少了一块。我拒绝过她、伤害过她,可我却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觉得又少了一个会让我回想起那个夏天的人。很遗憾,她竟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值得继续下去。本可以有另一个男人能给她想要的爱。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很漂亮、可爱,很和善的女孩,而且在法国之行之前,跟她相处起来多数时候都让人如沐春风。我认识的好些男人都渴望有机会跟这个迷人又难以捉摸的劳拉·康德尔约会。对她的死我很遗憾,但错不在我。这些都不是我的错。我本该大声哀号或是气得咬牙,不过那时的我已经受够了被罪恶感所束缚了,如此内疚自责下去也毫无益处。

第二年,我以二等二级2:2,指英国、爱尔兰等国家大学的一种学位登记,相当于美国大学GPA 3.0—3.29、中国重点院校平均分70分以上的成绩。的成绩从大学毕业了,这是个足够好的成绩。我本想自己做生意,做些进口红酒之类的买卖,可我一没资本二没东西可以抵押,所以根本不可能实现。

出于经济上的窘迫,同时也为了寻求一些指引,我甚至在某天晚上去了父亲的家里。按响门铃之后,我后退一步等人应门,我看到窗帘动了动,他在窗帘缝里看见了我,接着,窗帘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合拢起来,大门始终紧闭着。

最后,我在内税部找了个无聊的办公室文书工作,身边的同事都是些毫无野心的人,这是底层的生活方式,但薪水足够我在拉格伦路上租一套公寓,这里在都柏林算是稍微不错的地段。搬家并没有费太多工夫。我的家当只有一只破旧的行李箱,还有一个垃圾袋,装着我的杯盘碗碟和收音机。再有就是那个上了锁的木箱子,钥匙就在我的衣兜里。

我的新家比从前的还要小,不过选地方最重要的原则,除了地段、地段,还是地段。我平时主要吃豆子、鸡蛋和茶,节衣缩食一年之后,每年夏天我都会跟从前的老朋友们聚在一起出去旅行。我对大家隐瞒了我的工作,谎称自己正在外交使节行列中奋力争取上游。都是我的虚荣心在作祟。

1982年年初,我陷入了情绪低潮。我花了七年时间,终于从文书的职位上升一级成了书记官,可这只是因为有人死了腾出了位子。我受够了这种穷得叮当响的日子,受够了一天到晚伪装,受够了我自己。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我似乎注定要继续承受这样的痛苦。没有人能救我。我无法控制自己混乱的思绪,突然想起了那个曾经有机会能拯救我,却被我杀死的人。我想起了那位善良的老先生和那个男孩,那时候我周围都是正直体面的人,我也曾经有过改变命运的可能。在我房间衣柜顶上,那个箱子在厚厚的尘土之下,对我发出了召唤。

这些年里,我好几次差点扔掉那些皮封本,想着这样能减轻我的罪恶感。可我始终没有。这样做将会是一种亵渎。他们代表着某种美好的东西,某种被我摧毁却又最需要的东西。我无法解释这种需要,至少在当时还不能。那一夜,在那个痛苦的时刻,我只想让自己再回味一次那种美好。

我颤抖着双手,打开了那个箱子。我再次阅读了那些故事。总共有二十二篇,有些已经被我整齐地打印了出来贴在皮封本里,还有一些是用颤抖的手蘸着墨水写在零散的纸张上的,都被我小心翼翼地夹在了本子里。在那之后,我一连一个星期都没有睡觉,后来是在几瓶廉价红酒的帮助下,我才忘记了那个孩子,那些故事就是为他所写,同时也忘记了写下原稿的那只手。回味过去是个错误。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渐渐地,我发现这些故事可以成为我的救命稻草。如果祖孙二人还在人世,如果我有幸成了他们家庭的一员,这些故事是不是也会成为我的财产?我是唯一获得老先生信任来誊抄这些故事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一个素不相识的爱尔兰男孩?为什么不选择一位本地的学者?他为什么选择了我?既然让·吕克无法再从这些故事中获益,那么,我又为何不能呢?我告诉自己,那场火灾只不过是一个小骗局出了岔子之后的结果,以此来为自己的抄袭行为辩解。一旦下定决心之后,一切就变得容易了。我只需要用英语把故事重新改写即可,把所有容易被识别出来的细节都改掉,稳妥起见,还要用笔名来发表。如果印刷量能达到数千本,我兴许可以靠这个给自己换一个安稳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