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第4/20页)

两方力量悬殊,优势显然在于那把12号口径的猎枪。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安妮当下没有办法正确估量彼此的实力,也没有办法理智地拿捏胜算,她只是自顾自地展开行动。她积聚起浑身力气,当然,从镜头里看起来,也没多少力气——她收拢双腿,靠着胳膊支撑着身子,无比艰难,双手在自己的血泊中打滑,差点重新摔倒。她又支起身子,动作极其缓慢,这使得画面看起来有一种虚幻感。她浑身发沉,发麻,让人看着仿佛已经听到她内心的挣扎,忍不住想推她一把,拉她一下,帮她重新站起来。

卡米尔,他更想求她什么都别做。即便这家伙过个一分钟才转身,在这种迷醉癫狂的状态中,安妮走不了三米劫匪就会把她劈成两半。但是卡米尔只是几小时后在屏幕上目睹了这一切,而他现在所想的,已经无关紧要了。一切都太迟了。

安妮的行为全是出于本能,是完全不假思索的。从录像带看来非常明显:促成她的决心的,完全就是求生欲。她看起来并不像个被猎枪顶着威胁了的女人,倒更像是个醉鬼,在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整理自己的手袋——虽然她从头到尾都死死拽着她那只拖在身后浸在血泊里的包——蹒跚着,寻找回家的路。可以说,她最大的对手已经不是那杆12号口径的猎枪,而是她逐渐模糊的意识。

决定性的事情转瞬之间就发生了:安妮想都没想,她挣扎着爬了起来。她勉强算是找到平衡了,虽然裙子被卡在腰间,露出一条大腿……还不等自己站稳,她撒腿就跑。

从这一刻起,一切都杂乱无章地发生了,支离破碎,全凭偶然,又笨手笨脚。就像是上帝已经控制不了局面,不知道怎么调度了,于是演员们只能临场发挥,显然是糟糕透顶。

首先由于安妮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于是自然是找不到出路,她甚至是走了反方向。她张开双臂,碰到了男人的肩膀,立刻,男人就转过身来……

她摇晃了半天,像是喝醉了,一片茫然。但她摇摇欲坠的平衡感神奇地支撑着她。她用袖口擦着血淋淋的脸,脑袋歪向一边,像是在侧耳倾听什么,她想走一步……突然之间,天知道为什么,她决定逃跑。在镜头上看到这一幕,卡米尔再也克制不住了,他所剩无几的冷静顷刻崩溃了。

安妮的意图是好的。但具体操作起来,她的脚在血泊中打了滑。很显然,她飞了出去。这要是动画片,可能会让人捧腹,但在现实中,这就太悲惨了,因为她又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她试图站起来,努力找寻方向,但也都只是东倒西歪地摇晃。她看上去就像是慢镜头地迎面走向她所想逃避的东西,着实让人惶恐。

男人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个情形。安妮离他只有两公分的距离,但她的脚突然踩到一片干的地面,似乎突然找到了平衡,于是她一下就像弹簧一样冲了出去。

但是找错了方向。

她先是走了一个奇怪的路径,然后自己旋转着,像是个脱了线的木偶。她转身九十度,往前走了一步,停住,又转回来,像个在找路的行人,最后神奇地找到了出口的方向。几秒之后,劫匪发现自己的猎物想逃跑。他立刻就转身,向她开了枪。

卡米尔把录像带看了一遍又一遍:毫无疑问,开枪的那个劫匪也震惊了。他把枪支在自己的胯部,以这样的姿势,理应可以用猎枪击倒任何四五米内的猎物。或许他还没什么把握,又或许恰恰相反,他太自信。但事情经常会这样,找个内向的大男人,给他一把12号口径的猎枪,也给他开枪的权利,他立马就吓傻了。又或者是因为震惊,或者是什么都有一点儿。总之他高举着枪,有点太高了。开枪是个本能反应,却没有瞄准。

安妮什么都没看见。她蹒跚着,像是在一个黑暗的洞穴里前行,玻璃碎片像雨点般撒落在她身上,因为子弹击碎了距离出口几米远的一块半月形玻璃窗户,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安妮的命运看起来昭然若揭,很残忍,却不得不承认:玻璃窗的散落像是一场围猎。很可笑,莫尼尔长廊和它的半月形玻璃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都未被摧毁,而此时仅仅一个笨拙的持枪强盗……有些事情总是让人难以置信。

一切都在颤抖。玻璃窗、镜子、地板,都在颤动。在场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本能地自我保护起来。

“我把脑袋缩到了肩膀里。”古董店老板会这样跟卡米尔说。

这个男人三十四岁(他坚持是三十四岁,而不是三十五岁)。他戴着个假发,前后都有一点翘起。鼻子很大,右眼像是睁不开,有点像乔托[1] 的“偶像崇拜”里戴着帽子的男人。可想而知,他还是惊魂未定。

“很简单,我以为是恐怖袭击(他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我立马又想:不,这里怎么可能会成为恐怖袭击的目标,太荒谬了。”

这类型的证人会用记忆重塑现实。但他不是那种容易丧失理智的人,在去长廊查看究竟发生什么之前,他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店铺,确保没有任何损毁。

“不是吧。”他一边用门牙啃咬着大拇指指甲,一边惊叹道。

这个拱廊高度大于宽度,十五米左右宽的走廊,两边都是商家的玻璃橱窗。这样的爆炸对于这样一个场地来说是非常大的。爆炸之后,冲击波以光速旋转着,继而加速冲破所有阻碍,造成一个层层叠叠延绵不绝的回声。一声枪响,加上千万片玻璃碎片直勾勾地飞溅而来,阻拦了安妮的狂奔。为了自我保护,她双手抱头,下巴压得低到胸口,摇摇晃晃,一下侧身跌倒在地。她的身体在碎片上滚动,但她没有停下。要阻止她这样的女人可得再来一枪,再炸一块玻璃才成。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她居然又一次站了起来。

劫匪第一枪已经失手,他吸取教训,这一次他要从容不迫。在镜头里,我们看到他重新给枪装上子弹,侧着脑袋,如果摄像机足够精密的话,我们甚至还可以看到他的食指在扳机上痉挛。

突然一只手出现,戴着黑色手套,就在他要开枪的时候,另一个男人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书店玻璃窗碎成了几片,大大小小,有的跟盘子那么大,像刀子一样锋利,纷纷砸在地上,再次碎裂开来。

“我在后店……”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从头到脚都是女商人的模样,又矮又胖,非常自信,精致的妆容,每周两次的美容,还有一身的手镯、项链、戒指、胸针、耳环(让人好奇的是,那些抢匪为什么不把她也当作战利品一起掳走)。她嗓音嘶哑,可能是因为香烟和酒精的缘故,卡米尔没有时间深究。这一切发生还不到几个小时,他整个人都陷入挣扎,他想一探究竟,急不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