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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三十分左右。JR新干线东京到八户区间的单间车厢里,J博士和高木直子两个人正相对而坐。车窗外,东海岸建筑林立的城市带和低矮连绵的郊区,树林和山丘,海面与碧空一一飞掠而过。

列车飞速行驶着,你却感觉不到它的晃动,平稳异常。

J博士接到高木直子的电话时,就很愕然,因为她什么也不说,只问了他在什么地方。刚和一个教授朋友聚餐结束正待散步返回学校的J博士,于是被高木直子在回去的路上给截住了,他懵懵懂懂地跟着直子来到了车站。

“等上了车,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您的。”

列车开动起来后,直子把葬礼后两天发生的一连串惊悚事件从头说了一遍。当然,她并没有说出全部的事实,比如她的真实身份,比如中村的死亡是个假象,比如谷垣现在的所在地点,等等。

J博士专注地听着,神情严肃。现在,他已经明白为何要选这个特殊地点与宋汉城会晤了。

中村的发现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在J博士看来,却一点儿也不奇怪。高木繁护、中村增造、中村佑行,一直到眼前这位高木直子和尚未出场的宋汉城,这些人的命运似乎都被一条看不见的命运之线联结在了一起。

眼前的直子,目光里有和她父辈一样的表情:那种无尽探索的本能,那种焦虑不安,还有天马行空、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

这个世界的探索者,都会有这样的特质和禀赋。

犹如大航海时代的哥伦布,以及无数前赴后继的探险家们,他们的这一特质源于他们的“信仰”。此种信仰与其说是宗教性的,毋宁说是一种本能驱使的力量。

“为了宋先生的安全,请您暂时保守这个秘密吧。”

J博士当然点头答应,而且他很清楚,直子只对他说了能够说的部分情况:“当然,我能理解宋先生的处境,也希望他尽快摆脱这个麻烦。”

列车已经驶过了上野站。秋天的日光照进了车窗,映照在车厢内部。

在J博士眼里,直子依稀还是当初那个整天跟在父亲后面的小女孩儿。以前,高木议员经常带这个女儿一起来J博士家做客。大人们在书房里聊天时,她总会从J博士的书架上挑本书来看,要么就悄悄地溜出去,坐在起居室的钢琴前叮叮咚咚地玩弄着琴键。

“时间过得真快啊,直子,转眼你都出落得这么大了。”

“可是,您却没见老哦。”直子打趣道。从小时候起,她就将这个伯父看做是个老学究,戴着琥珀色的角质眼镜,鬓角和胡须修整得很有型,举手投足永远不疾不徐。

J博士想,时间真正的摧毁性力量是看不到的。也许,人只有到了他这个年龄才知道与时间的竞赛是多么地无望。而当个宗教历史学者会得到一个奇妙的馈赠,一个偶然性的发现就能让他克服那种绝望与焦虑。他探索的仿佛是时间和空间本身。

但是,在J博士的潜意识中,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桀骜不驯的中村带来的发现让他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在人类错谬百出的历史中,真实的成分又有多少呢?历史难道不正是由无数充斥了谎言、玩笑甚至是罪恶的书籍堆砌而成的么?信仰失去魅力后,历史陷入了迷雾。在原初的早期宗教里,那些已被神化的凡人因而变得模糊不清。他的研究,难道不也是某种空幻无常的泡影么?

他曾经努力克制自己,以免陷入信心的彻底崩塌中,却常常痛苦得失眠。他对中村研究成果的强烈兴趣,简直是在咬噬着人心。

一个私人的秘密,一个内在的痛点。

可当中村炫耀般地展示他的发现时,J博士却没有感到丝毫妒意。甚至,另一个自我得到了最彻底的解放,他感到了宽慰。

“岁月催人老啊,直子。”J博士望着窗外。他仿佛在倏忽而过的风景里看到了什么,有一阵恍惚。

直子的话将他重新带回到眼前的情境中:“博士,宋先生已经到了。”

车厢门还是关着,也没有敲门声,J博士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他就在隔壁车厢,请跟我走吧。”

J博士想,这个会面的安排真够“专业”的。在直子的引导下,两人沿着过道走到了这节车的最尾一间。直子敲了敲门。

门开后,宋汉城和J博士面面相觑,愣了一会儿才相互问好握手。眼下的见面似乎让人有些尴尬。J博士落座后,直子和宋汉城坐在了他对面。

“博士,我们有两个小时可以畅谈。现在,让我们好好解开中村设下的谜局吧。”

现在,在这个车厢里,在这个特殊场合下,J博士开始娓娓道来,他勾画出了他所了解的中村研究的谱系。其中,大段是关于高木直子的祖父的。

事实上,在日本佛教研究的众多派别中,高木繁护以及他的助手中村增造可谓是异类。他们合弃了从中土传入日本的很多部派经典,执著地在早期巴利文佛经中爬梳,这是高木繁护欧洲游学六年的结果。他回国后所发表的论文,让他成了昭和时代佛教学术界的异端而饱受攻击。

高木繁护受到排挤后,被曹洞宗一系的驹泽大学客气地拒绝留用,此后流落到一间地方普通大学教授东方哲学。当时二十出头的中村增造虽然没有与高木繁护受到同样的对待,暂时还能栖身其间,却也只能私底下偷偷与他的老师保持往来。

“珍珠港事件前一年,应该是一九四〇年吧,高木繁护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远在暹罗拉玛六世一九二〇年访问日本时,就曾特别去瞻仰了镰仓大佛。之后基于“暹罗民族与大和民族的宗教同源”,成立了“日暹协会”。受到鼓励的暹罗沙文主义,开始效仿日本实行宗教一体化政策。暹罗统治者剥离了佛教的非暴力教义,断言“佛陀从来没有禁止信徒们拿起武器进行自卫”,释迦牟尼的一些语录甚至还被编入了军队誓词。暹罗政府借鉴了日本神道教,宣布小乘佛教为国教,国王成了佛教的教首,成了暹罗版的天皇“现人神”。这其中,日本本土本愿宗的身影时隐时现。作为宗教的佛教,走上了彻底世俗化的不归路。

一九三八年銮披汶元帅上台执政,于佛历二四八三年(一九三九年)改国号为泰国。他积极与日本建立同盟关系,这是高木繁护突然受到重用的背景。

“曾经将高木繁护扫地出门的驹泽大学校长特地登门,在高木家门前谢罪。这样的境遇变化,真是颇具嘲讽意味。据说校长是受到了来自‘日暹协会’高层的直接施压,所以才如此降贵纡尊吧,”J博士停顿了片刻,“高木小姐,您父亲肯定没有和你说起过这事吧,当时高木议员才两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