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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木直子和宋汉城决定向J博士公开谷垣律师转告的中村留言,条件是由他协助进入早稻田中央图书馆特别资料室,找到中村在Gordon Bunko里留下的线索。

当晚,两人拜访了J博士。

博士早已恭候多时了。为此,还特意请了在当地餐厅担任主厨的朋友准备了膳食:“宋先生,今晚您可以好好放松一下,我们边喝边聊。”

“我们也有小小的惊喜与您分享呢。”

J博士将客人带到了二楼露台。铺着洁白餐布的餐桌上点起了蜡烛,银质的刀叉熠熠闪光。桌上,敞口玻璃瓶里随意地插着几束淡色雏菊。他先将直子引到座位上,娴熟而颇有风度。

那是当年留学欧陆习得的优雅仪态,冷静、谦恭,带点书卷气的拘谨。今晚的三人聚餐确乎可以让身心彻底松弛了。且不管J博士的最终动机为何,宋汉城和高木直子这几天也培养出了相当的默契,他们不约而同地赞美起了主人的精心安排。

“我今天请来的可是赫赫有名的小坂家族经营的松本楼的名厨,他是我多年老友,刚刚告老退休。”说话间,J博士已打开了葡萄酒,“我自己私藏的法国Louis Roederer,口感相当不错。”

“J博士,”直子打趣道,“今天您的招待可真是隆重而特别。”

“这是独居老人的一点小小嗜好。这世界上的美食,令我倾心的惟有日本料理、中国菜和法国菜,而这三个国家,似乎也和我很投味。”

“松本楼与中国也有特别的缘分呢。”宋汉城说的是当年孙文流亡日本时与好友梅屋庄吉常常过访松本楼的前尘往事。

“所以,今天有特意为宋先生压惊的意思。”J博士端起了酒杯,“直子,我们一起为宋先生有惊无险的日本之行喝上一杯。”

高木直子抿嘴一笑。

“也为中村君。”宋汉城也举起了酒杯,他心下暗暗祈祷中村能平安脱险。

“这一路发生的事,还真是拜托了中村这家伙,你们可要帮我找到他!”J博士的话,让宋汉城和高木直子心头一震,难道他知道了中村没有死的实情?

J博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往下说出的话制造了又一个悬疑:“请两位务必找出他藏在巴利圣典会的学术遗嘱!”

“J博士,说到中村让谷垣律师转告的口信,我们正想请教您呢。”直子切入了主题。

“哦?”博士竖起了耳朵。

“中村的口信提示了我们一个地点。”

“他为什么不将圣典会的引荐函直接转交宋先生?”

“也许有我们不知道的隐衷。口信提到的地点与早稻田图书馆有关。”直子的话进一步引起了J博士的兴趣。

“早稻田图书馆?早稻田可是有很多的分部。”

“东京本部的中央图书馆。”

“这难道是一个恶作剧?”J博士站起来,走到了露台的入口处。他伸手拉了拉一根悬绳,那绳索连着墙上的一个轱辘,底楼传来了悦耳的铃铛声,“通知厨师可以出菜了。”

他坐回了座位,替两位客人又斟上了酒。宋汉城和直子安坐不动,等着J博士继续说出下文。

“等主菜上来后,我会解释为什么我觉得这是个恶作剧。”

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博士的别墅特别安装了从厨房直通二楼的送菜暗道,吊起悬篮可以直接从厨房取菜。不一会儿,侍者推着餐车出现在门口。

“照烧松坂牛里脊肉,配蔬菜和蘑菇红酒酱。这般美食可是苦短人生的慰藉啊。”J博士如美食专家般报着松本楼的菜点。一旁的侍者动作娴熟地将三份菜点送到就餐者身前,姿态轻盈,几乎听不到杯碟相碰的声音,仿佛落下的只是片片羽毛。

这个侍者所穿的不是西餐馆的白制服,而是背后有小坂家徽图案的藏黑色和式便服。

久经岁月的浸染熏陶,松本楼这家百年老店无论菜点还是服饰,日本与西洋的异质文化已融合无间,每一个细节仿佛都是“和魂洋才”的小小缩影。这点是值得赞叹的。

宋汉城看着眼前的场景,看着对面的直子,还有仿佛沉浸在某种崇拜仪式中的J博士,觉得既亲切又恍惚失真。

“这是神户牛肉中的上等品。”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牛里脊!”直子也不由赞叹着。

“每年一次,我专门请小坂家的厨师上门服务。他们可是准备了一天了。”

“很昂贵吧?”

“免费的。”J博士似乎很随意地说了一句,用餐布擦了擦嘴角。

这就让人好奇了。

“难道其中又有故事,博士?”宋汉城问。

“您还说对了。我和小坂家的父辈打赌赢了。所以他的儿子、他儿子的儿子每年都得为我免费服务一次,美其名曰是由我来监督餐厅的品质,呵呵。按照辈分来说,我还是松本楼目前主人的长辈呢,虽然只是远亲。”

“原来如此。”

“只能一年一次。享受这样的美食,你不可奢望太多,必须保持隐忍的戒心,免得无限制地沉溺其中。因为,你知道,人类对美好事物的欲望往往经受不住考验。有时我会很困惑,在我们体内作怪的玩意儿,究竟是好奇心,还是欲望本能,抑或是某种不知餍足的隐秘基因?”

“您是个很会享受人生的宿命论者。”宋汉城说。

“说得好,宋先生。”

“博士,现在可以解释一下何以您认为中村的口信是个恶作剧了吧?难道现在发生的一切,包括暴力事件,都是恶作剧的一部分?”直子又绕回了她最感兴趣的话题。

“时间的恶作剧。暴力往往是‘希望—无望—最后的绝望’这个心理轮回必然的结果。”

“您今天的口吻像是个哲学家。”

“我是个犬儒主义者,东方的犬儒主义。”

“可我还是不能理解您所说的恶作剧。”直子觉得J博士一直在故意避开话题。

“耐心是谈话艺术的精华,高木小姐。”

宋汉城觉得今晚的谈话充满了种种玄学成分,博士自始至终似乎都在向他和直子暗示着什么。他不想直截了当地挑明,而是希望他们凭借自己的直觉去领悟。他是个清醒的引导者?可他看起来比在座的其他两位对当下事件显得更感迷惑。

“恕我直言,博士,我感觉上次在JR列车上的谈话,您似乎意犹未尽——而今晚,我很期待您精彩演讲的下半部,我们需要得到您的指点,来破解中村设下的又一道谜题。”

J博士的手指捻弄着酒杯,他甚至将酒杯举至与眼睛齐平的高度,透过充满红色酒液的酒杯观察着他的两个客人。

直子知道只能由自己先主动挑明话题了。她将谷垣的口信告诉了J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