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布鞋的秘密(第2/4页)

“你什么时候有空,替我做个书柜。”贵婉说。 

“书不肯借我,倒要我出力做书柜。” 

“你不是说自己擅长做艺术品吗?” 

“书柜是艺术品吗?” 

“不是吗?”贵婉俏皮地问。 

“我收费的。”资历平的口气热切夸张。 

贵婉眯着眼睛斜睨着笑。 

“为什么你现在笑起来,跟我大哥那么相似?” 

“这叫夫妻相。”贵婉颇为自得。 

“哇,这么直白。女孩子讲话要含蓄点。” 

“嗯呢,”贵婉笑咪咪地说,“言贵简,言贵婉,二哥,你为什么不叫贵简,反而跟我抢贵婉?” 

“现在谁叫资历平?”资历平问。 

此时此刻,一位老师走进来,跟贵婉打招呼:“资老师好。” 

贵婉笑着应声,回头笑看资历平,资历平也还以俏皮的微笑,说:“贵婉也好,资历平也好,姓名乃是爹娘所赐,一家人互相置换,小资不敢专美。” 

兄妹二人互相调侃,别有风趣。 

资历平回到繁星报馆,开始研究“中国工会问题”“中国宪法问题”,延伸到“二十世纪初叶的苏联问题”,最后,找主编要几本有关“共产国际”的书,全面参考一下欧洲和中国的政治关系。 

主编被他搞得七荤八素,他记得原来政治新闻版的记者去警察局采访过“禁红色书籍”的题目,有几本拿来拍照的书,没有及时还回去,那边也没要,这边就扔书柜里了。主编巴不得谁把这些灰堆书稿给处理了,一摆手,全给了资历平。 

资历平的第一本红色读物是德文版的《共产党宣言》。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 

秋天,寒蝉凄切,细雨蒙蒙。 

资历平的养父心脏病突发去世。资母和姨娘悲恸不已。资家三兄弟很难得的同时回到老宅,祭奠慈父,办理丧事。 

一家人悲悲切切,三兄弟各怀心事。 

资历群是一家之主,资家财产最大的渔利者。他一向待兄弟们宽厚,财产分得极为大度。首先他作为长子,提出把老宅给了老二,但是不准出售,做资家子孙一个念想。也方便母亲和姨娘继续居住。股票和现金一分为三,母亲和姨娘各拿一份,剩下的一份三兄弟均分。 

除此之外,他还私留了一个父亲常戴的翡翠扳指和一本厚厚的家庭相片簿。 

资家的人没有异议。 

资父出殡那天,资历群比兄弟们多磕了几个头,资历平知道,那是大哥代替贵婉磕的头。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天晚上,姨娘就失踪了。 

资历平心“慌”得不得了,四处去找,寻不到一点儿踪迹。有丫鬟说,姨娘曾说要去一趟苏州。而且,姨娘是拿了钱才走的。 

资家人一下就安静了。 

因为贵家在苏州。 

资母只顾念佛去了,对姨娘的不辞而别,无动于衷。 

资历平很颓丧,心里惦着母亲,却不肯往苏州去。资历群就打发家里的佣人去苏州贵家打听,说是的确有个从上海来的时髦妇人来拜访老爷,不过,不到三五日,这妇人就离去了。 

资历平听了这话,嘴唇压得紧紧的,不说话。天天坐在佛堂里陪着养母。资母跟他说,别傻了,姻缘是缘分,缘分尽了,就该散了。总不能是个妇人就叫人守节。不厚道。 

资母的话不失风度。 

资历平明白,资家人都在替自己“打圆场”,他也就领受了大伙的好意。那段时间,资历群生恐他有什么心底不痛快,也是“哄”着他,总要他解开心锁,不必内疚。 

没过多久,资历平按捺不住“寻母”的念头,瞒着家里人,悄悄地去了一趟苏州。他在苏州四处打听亲娘的下落,却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也曾到贵家门口徘徊过,终于有一次鼓足勇气去“拜访”的时候,却逢贵翼高升国民政府军械司副司长,门庭喧哗,过往皆是高车大马,贵家父子风光无限地送往迎来,这种充满了权贵色彩的画面,对于资历平来说是陌生和刺激的。 

对比养父去世,门前冷落车马稀。 

那种凄凉一派。 

资历平心里很难过。 

他原是抱着寻找亲娘的目的来的,此刻却活像是来讨好生父的。偏偏那些站在门口的仆役和士兵,也时不时用防备的眼神来扫视这个在门前游荡的青年,使他对贵家莫名地反感起来。 

他在贵家高高的石阶下,凄然冷笑了一声,忽觉自己可笑可怜,索性头也不回地走了。 

资历平去苏州寒山寺为亲娘祈福,捐了香油钱,留住了一日。细思人生过往,越发思念亲娘。 

残烛一支,陪他夜半听雨。 

雨声淋漓,仿佛养父去世的夜晚,那时那刻,亲娘还在身边用慈爱的手抚摸他的手背,安慰他的痛苦,于今,只剩他形销骨立地站在屋檐下,痴痴地看着自己的手,一滴清泪落下,宛如开了眼眶的阀门,一滴滴,一行行,像珍珠断线砸在手背上。 

资历平哭了。 

直至天明。 

江南的黎明,烟雨朦胧,竹影飘渺,人迹模糊。资历平很早就离开寺庙前行了,他准备赶早晨的列车回上海。 

蜿蜒的青石桥上,资历平忽然看见贵婉和一个中年男子迎面走来。中年人眉目和蔼,穿一件长衫,一双纯黑色布鞋,布鞋是簇新的,鞋面光鲜,绣了两片竹叶,不染一点灰尘。 

资历平看见贵婉的时候,贵婉也看见了他。 

她很淡定地从资历平身边走过,毫无惊诧,仿佛自己是一个与资历平陌生且不相干的人。 

他看着他们从青石桥下去,贵婉有意无意地撑开了一把红色的伞,优雅地挡住了他们的背影。 

除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和一双黑色的棉布鞋外,资历平什么也看不见了。 

霞光破晓,一片寂静,清风送爽,一寸两寸的凉意不深不浅直抵着资历平的胸襟,他想着,人生的路和桥,都是很难回眸的。 

资历平回到上海的第一天,晴日方好,天光明媚。 

说来也奇怪,资历平对于和贵婉在苏州的巧遇,什么也没记住,单单记住那中年男子脚下蹬的一双干净的纯黑色新布鞋。 

因为,资历平也有一双同样的黑布鞋。 

是养母亲手缝制的。 

资母喜欢手工制作一些布袋、香囊,也给儿子们做布鞋。 

鞋面都是纯黑的新布,鞋面会绣一两片竹叶,或者枫叶。鞋底扎着菱形花样,千针万线,密密麻麻的。她从不肯让别人帮忙,仿佛别人扎了一个针眼,这物件做出来就不“纯粹”了,总要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针线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