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托莉从床上爬起来,探出头从窗沿上方悄悄向下看了一眼,在确认了自己的父亲已经走远了之后,才放下心来蜷缩回床上,打开了自己的电子书,她在阅读的同时也没有忘记竖起耳朵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以防父亲突然回来。

你能准确地指出自己的生活开始和某个人产生交集的那一刻吗?你能回溯到那个原本两个毫不相干的生命突然交叉,从此纠缠不清,紧紧相连的那个瞬间吗?

怀特湖地区熊爪谷附近坐落着一个偏远的印第安村落,从内陆蜿蜒曲折而来的斯缇纳河正是流经这里,最终才汇入了阿拉斯加狭长地带下的太平洋。正是在这个异常寒冷的十一月的这一天,正坐在河畔的砾石酒吧中喝酒的警官迎来了他生命中的这一刻。

这位警官是如此的年轻,任谁也看不出他竟会是加拿大皇家骑警分部的总负责人。但他确实是联邦警局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而怀特湖也不是什么大得可怕的分部,只是北边一个偏僻的社区罢了。对于在亚伯达省已经有过出色政绩的新人来说,这个地方正是试炼管理能力的绝佳场所。

和这条蜿蜒的河流恰恰相反,这位警官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清晰明确的规划。他不久前刚娶了一名在怀特湖公报就职的罪案记者,在她为了一件刑事案件采访他之前,她此前一直兢兢业业地在自己的新闻报道事业的阶梯上前进,直到她为了一件刑事案件采访他之后,两个人一见钟情。他们一开始都没有公开恋情,但是决定订婚后她就从地方报社辞职了,把自己的天赋转投向杂志的真实案件专栏,手头还在策划着出一本自己的小说。

然后到了那天,河上发生了他命运中的相遇。

托莉的心重重地跳着,脑海的边缘似乎有什么黑暗而不可见的东西在悄悄滋生。

警官把视线投向四周,河面上的小虫子像是腾起的微尘一般,伴着朦胧的阳光上下飞舞。这微弱的阳光并没有带来多少温暖,河边阴影里的石头还是森森散发着寒气,潮湿森林深处的苔藓在肆意生长。金绿色的流水间镶嵌着高大的花旗松,有些甚至已经和巴黎圣母院一个年纪了。它们像无所不知的神一样从高处俯视着他。他把飞饵甩到河中心的一个漩涡边缘,旋转的水流能帮他把鱼钩带到更深一层如镜面般平静地水域中去,硬头鳟就悄悄地游曳在那一层。

他轻轻地拉动鱼线,让飞饵看起来像一个有生命的物体一样轻轻颤动。

可惜没有鱼儿上钩。年轻的警官收起鱼线,挪到了下游更远一点的地方。十一月的寒意从树林间的阴影幽幽散出,他露在露指手套外面的指尖冻得冰凉。

他又一次挥杆,任飞饵顺着水流上下漂浮。但是却突然感觉旁边有什么东西,有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他的第一反应是一头棕熊,昨天在河上游他的营地附近就出没过一只,那头棕熊冷漠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就消失在了树林中。那不是他第一次被熊跟着了。

他缓缓转过头,河下游五十码[30]的地方有一个男人站在水里,看起来就像是森林幻化成的幽灵一般。他竟然没有听到任何他接近的声音。

那个男人在帽衫和水靴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夹克御寒,警官像是被催眠了一样着迷地看着他抛出鱼钩,水面上慢吞吞地荡开一圈完美的涟漪,两圈撞在一起合成了一圈更大的涟漪,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是信手拈来、掌控自如的完美。

那个男人落下飞饵。砰!有鱼咬钩了。他的钓杆被坠成了一条弧线,渔线被绷的笔直。咬钩的鱼儿渐渐被拉出了水面,和鱼线奋力抗争的身影晃动成银色的虚影。它跃起来拍打在水面上,想往深水处逃,那个男人把鱼线放开了一段,然后又一次收紧。警官看着他来来回回一直到鱼儿筋疲力尽,这个男人才终于收获了他那只剩虚弱地摆尾力气的战利品。

那个男人俯下身从鱼钩上解下鳟鱼,把它放生回了水中,然后转过头看向警官的方向。

警官先生举起自己的手,示意自己是被他的技巧征服了。

那个男人自信地点了点头,又挪到了更远一点的河下游,再次挥杆。砰,又是一条鱼儿上钩了。

托莉翻到下一页。

这一次,警官走到了离他更近的地方,想要近距离观察他钓起鱼儿的全过程。

“这差不多都要有三十磅[31]了吧,”警官在他弯下腰掰开这条鱼的嘴巴,露出里面一排排锋利的牙齿的时候说。

那个男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黑色兜帽下露出黄铜色的双眸就像是被阳光照射后反射着水底石子光芒的流水的颜色,他眼中所透露出的强烈的力量感让小警官一下子就愣住了,那是和野生动物眼中一模一样的狡黠光芒。这双眼睛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孤身一人在群山之间,森林的最深处,有许多人在这片野性的土壤上失踪,比如差不多一个月之前突然消失的萨拉·贝克。

警官突然感到一阵很难言语的战栗迅速从肌肤上爬过。

眼前的男人伸手从这条鱼湿漉漉的粉红色大嘴里摘下钩子,上面的飞饵是一把巨大的手枪形状,比常规的冬季硬头鳟专用钩上的诱饵都要大,甚至比最近一些新兴设计的飞饵还要大。

男人用力地把鱼头往石头上一摔。

“你要留着它吗?”警官惊讶地问。

这个男人指了指已经被去掉了肥胖的鱼鳍的鱼背。这是一条斯缇纳河生态系统中的洄游性鱼类,根据法律规定,这也是这里唯一可以捕捉的一种硬头鳟,其他的都必须放生。

“这条鱼,”他站起来用异常平静地语调说,“是我的兄弟,我很爱它。但是我必须得杀了它,才有饭吃。”

警官眨眨眼,然后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就像是圣地亚哥一样,《老人与海》里面的那个。”

那个男人兜帽下的眼睛眯了起来。“那本书也是我的最爱之一。”

这确实是个意外的惊喜,他想,在河郊野外遇到一个如此有魄力的男人,恰巧也喜欢海明威。

“你用的这是什么?”他冲飞饵点点头,男人把它递给他看。

这个飞饵是用一簇碎布条和青绿色的胶带做成的,用亮晶晶的全息线绑起来,还有三颗红色的小珠子做眼。

“这是勘测胶带?”那个男人点点头。

“怎么有三个眼?”

“多出来的一个用来平衡前面的重量。”

警官又仔细看了看钩子是怎么和鱼线的头绑在一起,又能严密地藏在绿色的碎布条下面的。

“掠食者。”那个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