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曲微茫(第4/17页)
昔日参与党争的汉人重臣如陈名夏、陈之遴者,均没有好下场,旁人怕受牵累,多因此而疏远徐乾学,唯独韩菼照旧与徐氏来往,甚至还挺身为其辩解。
所幸徐乾学并非浪得虚名,其人学识渊博,康熙一朝钦定官书,十之八九都是由他监修总裁,为世人看重,就连满人大才子明珠长子纳兰性德也是徐氏门生。康熙爱惜人才,出面庇护,针对徐乾学的清算才就此消退。
而今康熙皇帝不知如何又想起了有学问的人的好处,下诏以原官内阁学士召补韩菼回朝,同时召徐乾学及其门生入京修书。然徐乾学已于一月前病逝,死前留有遗疏,要将自己编著的《大清一统志》进于康熙。韩菼已年近六旬,本无意于仕途,但为了完成恩师心愿,遂决意携其心血之作应召入京。
金陵文风浓厚,藏书富甲天下,多时人所未见者,最为文人士大夫喜爱。韩菼离朝后,一直寓居于江宁清凉台,与大学士熊赐履比邻而居。曹寅入主江宁织造后,将主要时间、精力都花在了与江南文人结交上。昔日韩菼在朝为官时,便曾应邀为曹寅题写《楝亭图咏》,二人既重逢于金陵,亦不时来往。曹寅得知韩菼即将奉诏入京修书后,更是专门为其举办了一场饯行宴会,遍邀名流到场,以为韩菼面上争光。
韩菼既是徐乾学一手提拔,为其得意门生,之前曾力求扳倒徐氏的两江总督傅拉塔自然是无颜出席这场盛宴。织造郎中曹寅明知傅拉塔与徐乾学不和,却不避嫌疑,大张旗鼓地为徐氏门生设宴饯行,宴会地点西园就在总督署对面,似乎不大将堂堂两江总督放在眼中。而江宁军政要员争相出席,并不如何担心会因此而得罪傅拉塔,亦可见江宁织造之地位实不在两江总督之下——曹寅嫡母孙氏曾做过康熙皇帝的保母,曹寅夫人李氏之母亦曾是康熙保母,仅这一层关系,便为傅拉塔所不及。
曹寅以皇帝心腹身份就任江宁织造,到任后将织造公务尽数甩给物林达[34] 马宝柱及笔帖式[35] 张问政,自己则忙着吃喝玩乐,与一帮文士流连于诗酒之中。曹氏品秩正四品,年俸银为一百零五两,月支白米五斗。他早先为讨好嫡母孙氏,已将从父亲曹玺处继承的田产财物尽数转给了弟弟曹宣,甚至还过继了曹宣之子为己子。以曹寅的俸禄及家底,根本无力维系如此广阔的交际网,其日用排场,应酬送礼,均出自官库,以及来历不明的收入。不仅江宁织造署上下人等知悉内幕,就连地方官员亦是一清二楚,但却没有人敢参奏曹寅挥霍贪污公款。
明眼人对此看得很清楚,江宁织造署绝非普通衙门,康熙皇帝二下江南时,竟以其为行宫,便足以证明此节。而曹寅在微妙时刻赴任金陵,江宁织造郎中只是个挂名头衔,实则身负秘密使命:他一定得过康熙嘱咐,要以怀柔手段来笼络江南文士,是以才如此放胆交际。
好宴总是少不了歌舞助兴,以乐侑酒是古来惯例。不过今日在西园登台唱戏者并非曹氏家班,而是外请的秦淮河上最红的庆余班。之所以如此,盖因为今日上演戏剧为洪昇名作《长生殿》,这是韩菼心仪已久的戏,点名要看,然出于某种政治考虑[36] ,有官职在身的曹寅不便安排家班排演这出戏,外请梨园戏班可就随意多了,没有那么多顾忌。
再有一则,曹家班班主朱音仙出自江南鼎鼎有名的冒家班,其旧主冒襄刚于数月前过世,朱氏伤痛往事,郁郁满怀,亦没有心情来排演新戏。
庆余班虽然红遍金陵,却还是第一次到江宁织造署登台唱戏,派出了最强班底不说,还请到了“丁字帘”丁南强及秦淮名妓朱云客串。
丁南强是著名昆曲清客兼串客丁继之之孙。丁继之原名丁胤,金陵人氏。明末秦淮风月最盛时,丁继之常在秦淮歌场中客串演戏,扮丑、净角色,以扮演《水浒传》中的赤发鬼刘唐最为著名。时人余怀有《板桥杂记》记云:“丁继之、张燕筑、沈元甫、王公远、朱维章串戏,柳敬亭说书,或集于李贞丽、李香君二李家,或集于眉楼顾媚[37] 家,每集必费百金。丁继之扮张驴儿娘,张燕筑扮宾头卢,朱维章扮武大郎,皆妙绝一世。”
丁继之不独以串戏知名,其人交游极为广阔。丁家位于金陵青溪与秦淮交汇处之南岸,人称“丁字帘”,又称“丁氏河房”,亦是江南名士聚会中心。顺治年间钱谦益几次因事到江宁,康熙初年王士祯到南京游览,均客居在丁氏水阁。二位蜚声文坛的领袖人物先后选择丁氏河房作为住处,足见丁继之在士林之分量。
丁继之一生逍遥自在,活到九十余岁,十余年前才因病过世。其二子均已先他而去,唯有一孙,即丁南强,亦继承了“丁字帘”衣钵,擅长昆曲,不时到各戏班串场。
朱云则是近年才冒出头角的秦淮红歌妓,也算是适时而出,风度高雅,无折腰龋齿习气。
明代时,南京“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秦淮风月更是名闻天下——“金陵都会之地,南曲靡丽之乡。纨茵浪子,潇洒词人,往来游戏,马如游龙,车相接也。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以及娈童狎客,杂妓名优,献媚争妍,络绎奔赴。垂杨影外,片玉壶中,秋笛频吹,春莺乍啭。虽宋广平铁石为肠,不能不为梅花作赋也。”
文人狎妓成风,以风月为雅事,还搞出了一些新名堂,如开设花榜,品评诸妓,排定名次,竟成为一时之盛事。彼时举世艳称的名妓如朱无瑕、郑元美、马湘兰、赵令燕、顾媚、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等人,均为白门[38] 翘楚。时人曾道:“嫖妓不忘忧国,忧国不忘宿倡。”以此来形容当时的社会风气。
然入清之后,清廷出于政治目的,对江南控制极严,尤以曾是明朝南京的江宁为重。频繁地封船、封江,使得依赖于长途贩运贸易的金陵经济遭受了毁灭性打击。时人有诗感慨道:
忆昔年少来金陵,两岸楼台千百层。瑶笙锦瑟家家曲,画舫珠帘夜夜灯。如今未及三十载,城市萧条风俗改。居人对岸悄无哗,月色波光似烟海。
一片萧条中,秦淮繁华也成为过眼云烟。著名廉吏“于青菜”于成龙上任两江总督后,更是公然禁止奢华,以武力驱除娼妓。而秦淮娼妓历来是金陵城市繁荣与否的“晴雨表”,与秦淮河两岸数万人的生计密切相关。经清廷刻意打压后,长干、朱雀、雨花、桃叶等旧时歌舞游乐之地,一旦阒寂如僧舍,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即所谓红牙碧串,妙舞轻歌,不可得而闻也;洞房绮疏,湘帘绣幕,不可得而见也;名花瑶草,锦瑟犀毗,不可得而赏也。秦淮两岸陷入了长期凋敝,一派萧条破败景象。“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曾作诗感慨入清后金陵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