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章 河山表里更分明 明清之际的风起云涌(第11/26页)

丁酉乡试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拉开了序幕。少年天子顺治皇帝由于刚刚顺利册封红粉知己董鄂妃为皇贵妃,心情大好,突然决定有所作为,要对科举加以整饬。丁酉的前一科,顺治十一年(1654年)的甲午,人称“甲午一榜无不以关节得倖,于是阴躁者走北如鹜,各入成均,若倾江南而去之矣”,顺治皇帝有所察觉警惕,因而不但在选派主考官上格外费心,还事先对考官们告诫说:“考官阅卷有弊者,杀无赦!”语气十分严厉。然而,科场积弊由来已久,似乎谁也没有太把年轻皇帝的话当回事。

在各省乡试中,顺天闱[27] 为北方最重,江南闱则为南方最重,二省录取举人的名额也是高居前两位。顺天闱之所以排在第一,不过是“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沾了京师和皇帝的光。而江南闱能排在第二,则全靠地域人文荟萃、真枪实弹的本事了。江南多名士,江南闱也素来被认为是国家选拔人才最关紧要的所在,因而所选派的考官,特别慎重。

当年,方猷、钱开宗被选为江南科场主、副考官。顺治皇帝寄予厚望,临行前特意召见,要方、钱二人敬慎秉公,并警告说倘所行不正,绝不轻恕。然科场积弊已深,之前的处罚又轻微有限,加上汉官素来有欺负满人不通翰墨之心,方猷、钱开宗并没有太将顺治皇帝的话放在心上。

到了江南科场南京后,主考官方猷、钱开宗自以为天高皇帝远,早就将顺治皇帝的提醒忘到了九霄云外,大肆徇私舞弊。榜发后,取中者颇多富贵人家子弟。士论大哗,愤愤不平者大有人在。有人写文章怒骂,将主考官骂得不亦乐乎。还有人写诗嘲讽道:“孔方主试合钱神,题目先论富与贫。金陵自古称金穴,白下于今中白丁。”

不过,影响最大的还是南京书肆刚刚刊刻发行的《万金记》一书,万是方猷的“方”字去一点,金字则为钱开宗的“钱”字的一半,“万金”二字即是影射方猷、钱开宗两主考的姓。书中揭露了主考官行贿通贿的情形,历历如绘,只是隐去了当事人姓名。

另外还有一出名叫《钧天乐》的杂剧,也是写科场故事,分上、下两本。上本写文才出众的沈子虚,应试落第,而不学无术的贾斯文等,却因财势而得中式。主考名叫胡图,是“糊涂”的谐音;三鼎甲名叫贾斯文、程不证、魏无知,谐音分别为“假斯文”“真不正”“鬼无知”。剧本中有一首《黄莺儿》词:“命意在题中,轻贫士,重富翁。诗云子曰全无用,切磋欠工,往来要通,其斯之谓方能中,告诸公,方人子贡(孔子弟子,以善于营财著称),原是货殖家风。”淋漓尽致地揭发了主考官纳贿作弊的行为。下本写天界考试真才,沈子虚遂中状元,并得夫妻团圆,表现了作者的幻想。

此剧刚好写成于江南闱发榜后,时人均疑影射科场,每每演出,“观者如堵墙,靡不咋舌骇叹”“吴中好事者传为美谈”。

方猷、钱开宗二人离开江南回京师,路过常州和苏州时,一路有人都随舟唾骂,甚至投掷砖石,吓得二人一路都躲在舱中。来时前呼后拥,无比风光;去时却是藏头缩尾,丝毫不敢抛头露面,可谓对比鲜明。

不巧的是,当年顺天科场亦有重大舞弊事件,被人揭发后,同考官[28] 李振邺等人被处极刑,且株连极广,顺治皇帝正处于盛怒之中。既然江南亦有种种舞弊传闻,朝中以刘正宗为首的北方籍大臣决定充分利用此大好机会,以达到“荼毒南士”的目的。

经过一番周密策划后,顺治十四年(1657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工科给事中阴应节(山西洪洞人)上疏参奏道:“江南主考方猷等弊窦多端,发榜后,士子愤其不公,哭文庙、殴簾官,物议沸腾。”

阴应节还举出了此事中趁机滋弊、冒滥贤书的典型:少詹事方拱乾第五子方章钺因与方猷联宗,而被取为举人。

方章钺出身海内著名世家桐城(今安徽)方氏。方氏号称“江东华胄第一”,门中数代科第仕履繁盛,声名显赫。方章钺本人也是江南有名的才子,以他的文章才华,不中举才是咄咄怪事。但阴应节有意选中方章钺为箭靶弹劾,其实是将目标对准了方章钺的背后——其在朝为官的父亲方拱乾(时任詹事)和兄长方玄成(后因避康熙名玄烨改名方孝标,时任内弘文院侍读学士)、方亨咸(时任监察御史)、方膏茂几人。

方拱乾初名策若,字肃之,号坦庵。少年聪颖,七岁已经“能属诗文”,二十岁时,诗文为世人称许,与同乡姚孙森等五人并称为“六骏”。崇祯元年(1628年)中进士,授官庶常。后以翰林身份任东宫(太子)讲官。明朝灭亡后,方拱乾先是被攻入北京的李自成大顺军俘虏,受到酷刑折磨,后以行贿得免。清军入山海关,李自成弃北京退往山西,方拱乾乘乱南归。顺治十一年(1654年),因两江总督马国柱等人推荐,方拱乾被清廷起用,初为内翰林秘书院侍讲学士,后升詹事府右少詹事,兼内翰林国史院侍读学士。

明末清初,桐城方氏享大名者,莫过于方拱乾父子。方拱乾有六子,依次为玄成(顺治六年进士)、亨咸(顺治四年进士)、育盛(顺治十一年中举)、膏茂(举人出身)、章钺、奕箴。方氏取名有一原则,即所谓的“文头武尾”——第一字以一点一画起笔,第二字以斜钩收尾。其时,方氏父子文名震动天下,长子方玄成更是成为顺治皇帝身边极见宠信的文学侍从之臣,深遭北方大臣忌恨。而方拱乾早前曾在“南太子案”中得罪过北方系首脑人物刘正宗,刘正宗恨之入骨,一直要找机会报复[29] 。

顺治皇帝当时正为顺天科场案而恼火,接到阴应节的奏疏后,霍然震怒,立即召来方玄成询问究竟。

往昔顺治皇帝对方玄成优渥眷顾,都是亲切地称呼其号“楼冈”,从不直呼其名,还经常说“方学士面冷,可作吏部尚书”,此刻却是翻脸无情,声色俱厉。

方玄成如实告诉皇帝说:他们方家出自安徽桐城,已历数世,而江南主考方猷是浙江人,从未同宗,他弟弟方章钺根本不在回避之列。事情显而易见,阴应节是诬奏之词。

顺治皇帝这才颜色稍缓,但又口气严厉地道:“此案既然要从严办理,方章钺亦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