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到了体育馆,他们绕到西边的角落。夏夜的空气湿热异常,才几分钟,汗水就包围了丽娜的脖子。她不停地用手巾擦拭眉上的汗珠。

“待在这儿,”欧文说道,随即一闪而入。

丽娜凝视着球场的砖砌外墙;大部分墙面都爬满了常青藤;每一个拐角处都高耸着一个塔楼,俨然守卫森严的城堡。一楼以上的窗户里面都遮着窗帘,底楼的窗户还覆盖着铁条。她一旦走进大门,就会发现自己处于球场中心,那些露天座位与瑞格利棒球场1看台布局相同。

这个露天球场是冰上橄榄球比赛场地,丽娜从没来过。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群粗鲁的年轻人相互打斗并把对方扔到地上这种野蛮行为,美国人为什么会称之为“体育运动”!如此野蛮,一点儿也不像欧洲那种文明的football——或者,美国叫作soccer2。丽娜只知道欧洲那种足球。

欧文出来了,小跑着穿过大街,向她伸出手来。“赶快!”听上去气喘吁吁的。

“真的要去?”

欧文低头亲吻她。

她也回吻。“你不会有麻烦?”

欧文笑道:“有也值得。”

他俩穿过入口,下了一段阶梯,绕过一个拐角到了一扇关着的门前。门外无人。

“卫兵呢?”

欧文举起手掌示意她不要出声,接着摸出一把钥匙,一手开门,一手把她拉了进去。

丽娜也不清楚到底想看到什么。根据那些备忘录和信件,她知道这个堆里有着771,000磅石墨,80,590磅氧化铀和12,400磅金属釉;建造成本100万美元,曾被描述为扁平的椭圆体,按照晶格原理建造,因为石墨作为块状的金属釉或氧化铀的缓和剂,既是反应单位又用来隔开其他物质形成晶格。堆里堆外各种不同的点位都安放着仪器显示中子强度;吸附材料的移动条幅作为控制物。

但那都是些抽象的定义。此刻她看到的是一个房间,以前是壁球室,宽约25英尺,天花板高20英尺。一端有一个精巧的装置从地面上升到天花板。这个装置大部分由砖头建成,中心是一道砖墙,上面是阶梯形的砖“堆”,堆上的每一梯都比它下面的要缩进去一些。上方的天花板看上去是用衬垫做成的,不过丽娜知道其实并非如此。她从打印过的信件中知道,那些砖后面,就是成吨的石墨、氧化铀和金属釉。

一个长长的像水龙头一样的东西从砖堆的最下部凸出来。但是丽娜并不知道是否会有水流出。一架梯子斜靠着砖墙。那个装置的右边有一些台阶;另一边是一道厚厚的帘子把砖堆与屋子的其余部分隔开。旁边是一连串的小隔间,隔板约高12英尺,每间里面都有一些奇形怪状的设备,那些设备她一个都认不出来。

丽娜凝视那个装置时瞪大眼睛神情惊愕,欧文盯着着丽娜问道:“感觉如何?”

“我——说不出来,也不知道期待着什么。其实,看上去很温和。除了1号堆,你们还把它叫什么?它会成为炸弹吗?”

“这是核反应堆,与炸弹大不相同,”语气里带着一丝自豪。

丽娜皱起了眉头。“那么,为什么要建造它呢?我的意思是,它有什么用呢?”

“要给你解释清楚,恐怕得花上整整一个学期,”他说“这么说吧,一个炸弹需要巨量的可裂变物质,这就是我们目前努力在做的——快速地制造大量的可裂变物质。”

“你们是怎样做的呢?”她接着问,居然真的有了兴趣。

“这正是我们在解决的问题。我们认为,必须创造一种链式反应,来从根本上‘烹煮’铀并且产生能量;‘烹煮’期间会形成钚,造炸弹离不开钚。一旦冷却下来,就要把钚从铀里面分离出来。但是钚的辐射非常厉害,因此必须建造机器来做这事,遥控处理。”

“听不懂。”

欧文笑道:“正常嘛。不过你瞧,全国还有很多科学家在用另外的机器做这种试验。大家都在竞赛,看哪个团队首先搞出来。当然啦,我觉得肯定是我们。”欧文有点儿自豪地说道。

室外传来脚步声,欧文双眼大瞪:“卫兵回来了,赶快出去!”随即抓起丽娜的手,冲向拐角处的阶梯。“跟紧我!”

20分钟后终于回到了家,长长的晚安吻别之后,丽娜开始勾画反应堆的示意图。她竭力回忆,要保证包括所有的细节;快要完工时,突然,电话铃响了。

“丽娜?我是厄休拉。”

“哦,你还好吧?赖因哈德也好吧?”

“我们都很好。不过,今天有个坏消息。”

丽娜一下子僵住了。

“收到一封柏林朋友的来信,说你父母去年被驱赶到了东边。”

丽娜紧闭双眼。“具体在哪儿?”

“谁知道啊?传言说是波兰某处。”

丽娜点了点头。她偶尔去了一次卡姆以赛亚以色列犹太教会堂,拉比3对会众说起过欧洲犹太人的真实处境。

厄休拉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要有思想准备,iebchen,4你肯定也听说了纳粹的最终解决方案5。你爸妈的命运几乎不容置疑。我非常难过。”

丽娜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才说:“知道了;谢谢你,厄休拉。”然后轻轻地把听筒放回机架,似乎任何多余的响声都可把电话机击成碎片。

丽娜回到桌前,看着反应堆草图,真想一把撕它个粉碎,就给汉斯说没能完成任务……然而,盯着这张图纸片刻之后,突然计上心来——给他们假情报,把图纸做一些改动,但不能改得太多,因为汉斯说过他们还有另外的情报来源。不过,自己很可能才是唯一亲眼见到过反应堆的。于是,她恰到好处地修改了图纸,删除了水龙头,旁边的“小隔间”以及天花板上的衬垫材料。

第二天一早上班途中,她在多切斯特大街一处齐腰高的石墙上找到了一处裂缝,这是她主要的胶卷传递点;不过这张图纸装在了一个白色信封里,信封太大,路人明显可见;一边装作拂去自己身上的灰尘,一边扫视左右两方;没人过来,于是漫不经心地把信封放回皮包走回家去。拉开客厅窗帘,打开窗子,把种着三色紫罗兰的花盆移到了窗台的另一边。

下班以后,汉斯来到她家。天气闷热无比,阴影处也酷热难耐;丽娜腋窝里的汗珠儿不停地冒出,宽松的衬衣上汗迹斑斑。然而,汉斯到来时,却穿着羊毛夹克衫。丽娜正要问他为何如此自虐,但见他把信封塞进里面的衣袋,顿时明白。

第二天上班途中,丽娜在57号大街上边走边想着和欧文断绝关系。当然,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不过,欧文并不知道自己一直被她利用,甚至鼓起勇气约她出去看电影。她也曾礼貌地婉拒,说是需要多花时间陪陪儿子——这句话倒是真的。儿子就是她人生的全部意义。她目前所做的不正是首先考虑到儿子吗?她只需对欧文说,自己还没准备好那种关系——反正,犹太人的哀悼期通常是持续一年。她正演练着如何对欧文说出口,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