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海难事件调查 1.开颅

“他们”是在林九微尸检发现渔民“大脑胶质细胞增生”后出现的。

那时距离罗大年发现朱老大的大溜网并报警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海难案归舟山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管,支队法医科尸检差不多结束了,报告即将正式交给海难调查组。

那天下午,实习法医林九微找了借口,等法医科的人都走光后,独自留了下来。

她是第一批到现场的人,那时朱老大的船停靠在岸边,看起来和任何一艘渔船没什么两样,但在登上船后,一丝凉意从她的脚踝爬上心口。

林九微并不惧怕尸体,实际上越惨烈的尸体,她越有动力揪出死因。但出现在她眼前的景象绝算不上惨烈或是恶心,而是诡异:

林九微看到的是十来个面无表情、衣着整齐的死者。

好像下一秒他们就会睁开眼睛说话。

林九微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不过是一场演习,放在船里的,全都是塑料模特。

后来的尸检在这些人身上没发现任何外伤,毒理也没检测出毒性物质,结合内脏的衰竭表现,法医科认为可以排除人为因素,渔民的死亡原因是缺乏淡水和食物。痕迹科、生物技术科等各科的检查结果也都认同这一原因。

但死者的表情始终让林九微无法释怀。

渔民总不可能是陷入绝境,纷纷大彻大悟然后饿死——难道说他们死的时候没有知觉?

这种无知觉显然不是在睡觉,那么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他们身上的确出了某种问题,使他们失去了意识。他们脸上的平静,是植物人被断掉营养液等死的那种平静。

林九微提出开颅检查,被带她的法医骂了一通。

她倒也不冤,这些渔民上船还好好的,一下子成为植物人,怎么可能?

植物人的常见病因是外伤、自身代谢病或天生畸形。外伤,尸检未发现;代谢病,血液及全身检查未发现;天生畸形更不用谈了。

林九微的提议被视为实习生的异想天开。

渔民没有表情的表情日夜困扰着林九微,简直像猫爪挠心。

最后,强烈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规章制度,她决定偷偷解剖。

窗外的黑夜与解剖室内的白炽灯相互映衬,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蜡黄泛青、遍布尸斑的尸体,空荡荡的室内产生的零星回响,都让人紧张万分,又欲罢不能。

门外好像随时会有人推门进来。

解剖刀划破头皮的时候,林九微并不知道自己惹上了怎样的“东西”。

她只顾盯着刀下的尸体,不多时,沟壑起伏的大脑呈现在她眼前,大脑是黄白色的,沟壑是暗红色的,为大脑输送血液的血管已经干瘪,两半大脑间的胼胝体隐隐可见。

林九微小心地切出大脑横断面,弯腰仔细检视,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她口罩下细细的呼吸。

她看到了星星点点的胶冻状物质,由大脑的灰质向白质蔓延。

她的心不由兴奋得咚咚直跳。

这些胶冻——大脑胶质细胞,只有在出现脑损伤的时候,才会大量复制。

大脑胶质细胞复制是脑损伤的证据,而脑损伤,意味着有可能造成“植物人”。

但林九微把死者的大脑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遍,却没能找到任何明显的脑损伤。林九微接连解剖了好几具尸体,都有胶质细胞复制的情况,但都没找到脑损伤。

按理说脑胶质细胞只在损伤处进行复制和修复,她找得已经足够仔细,难道还是漏掉了什么地方?

林九微盯着打开的死者脑颅,苦思冥想之际,忽略了解剖室外极其轻忽的脚步声。

解剖室的门轻轻地打开了。

黑色的影子像蛇一样慢慢靠近林九微,林九微从血迹斑斑的解剖刀上看见背后模糊的影像。

脑袋嗡的一声。

在这种恍惚的感觉中,林九微慢慢转过身,看见分管自己的法医老师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后。

她偷偷解剖的事情被发现了,第二天,她就被法医科委婉劝退,憧憬过无数次的实习生涯到此为止。

那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冷空气猝然降临这座岛城。

夜晚,实习生宿舍内,林九微裹着薄被子睡得很不安稳,忽然感到有人拉她的手。醒来后,周围一片漆黑,她抬起手想摸床头灯,手伸出去却被一堵凉冰冰的墙壁挡住。

好在这块墙壁并不高,林九微往上摸了几下,摸到了尽头,原来是一块木板,不知为何出现在她床边,林九微攀着木板坐起来,赫然发现她四周全是这样竖起来的“靠背”。

她坐在一口黑漆漆的深棺中。

棺材边悬着一道黑影,久久地沉默着。

三天后,那道黑影又潜入林九微的睡梦,在她的尖叫声中扑过来,消失在林九微身上。林九微裹在被冷汗湿透的被子里,在惨白的灯光下睁着眼睛,一捱到天亮,就打车去最近的寺庙。

浑浑噩噩之中,她不经意瞥见出租车司机呈现在后视镜中的脸——和她自己的一模一样。

司机——或是说另一个“林九微”从镜中向她微笑着。

林九微的尖叫差点让司机把车开到河里,她不得不在司机大叔惊魂未定的谩骂声中不住地道歉,解释自己好几天没睡好觉了,不小心在车上做了个噩梦。

林九微家在杭州。当天下午,她仓皇办理好一切手续,胡乱收拾了行李,逃命般上了回杭州的大巴车。

汽车驶过舟山大桥时,天空阴沉地逼近大地,像是因怀着巨大的囊肿而暴躁不安。

林九微靠在车窗边,很快就睡着了。她脸色苍白,眉头紧皱,连日的惊恐与奔波已经使她疲惫不堪。

林九微没有能看见逆向而行的同一系大巴车上,有名男青年从她脸上一掠而过的阴郁目光。

那目光也许只是不经意。

桑绪坐在从杭州驶向舟山的大巴车上,一众便服的乘客里,只有他一身漆黑。黑色西装、衬衫、领带和皮鞋,使得他白皙的面目呈现出一种险峻的美。在众多乘客之中,像突出海面的礁石一样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