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直播
生活与艺术的交集在哪里?对格斯·富兰克林来说,坐标可以用精度GPS绘制出来,艺术与生活在长岛的一个飞机棚里碰撞。12幅超大的画作现在挂在这里,透过乳白色窗户射入的光线投下阴影。为了阻止摄像机窥探的眼睛,飞机棚的大门一直紧闭。12幅逼真的人祸图像被铁丝悬挂起来。在格斯的敦促下,画作得到悉心照顾,以确保不会对作品造成损害。前有奥布莱恩政治迫害式的武断行为,格斯深信,他们除了骚扰受害人,其他什么也没做。他可不愿意担上破坏艺术家宝贵财产的罪名,或者失去一次辛苦得来的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现在和一个跨司法管辖区的小组站在一起,包括探员、航空公司和飞机厂商的代表,在一起研究这些画—不是为了鉴赏它们的艺术门第,而是作为证据来研究。他们自问,这些画里有没有可能存在线索,能消灭九条人命和一架百万美元造价的飞机?这是个超现实的练习,由于他们所站的位置而更加人心惶惶。空间的中央架起了几张折叠桌,技术人员在桌上陈列空难的残骸。加上这些画,现在空间里有种张力—残骸与艺术之间的推拉感,让在场男女的心里都有种始料未及的心理斗争。不知怎么的,证据也变成了艺术,而不是相反。
格斯站在最大的一幅作品前面,铺展了三面画幅。最右端是一个农舍,最左端,龙卷风已经成形。中央,一个女人站在玉米地的边缘。他研究着参天的玉米秸秆,眯眼看着女人的脸。作为工程师,他发现自己不懂艺术—艺术的理念是,对象本身(画布、木头和油画颜料)不是重点,反而是某些通过暗示、材料、颜色和内容叠加引起的无形体验。艺术不存在于画作本身,而存在于观看者的头脑里。
但连格斯都不得不承认,房间里现在有种心绪不宁的力量,大规模死难的魔影萦绕在人们的心头,来自图像的数量、规模与性质。
正是对这一想法的承认,让他对一件事恍然大悟。
每幅画里都有一个女人。
所有女人都有同一张脸。
“你怎么看?”外资办的海克斯探员问他。
格斯摇摇头。人心的本性就是寻找关联,他想。然后玛茜过来告诉他们,潜水员们找到一些东西,他们相信就是失踪的残骸。
房间里爆发出话语声,但格斯仍盯着一幅溺水画作,在摆满晾干残骸的飞机棚里。一个是真的,另一个是虚构的。他多么希望发生死亡的是绘画,现实是虚构的。但之后他点点头,穿过飞机棚,走向安全电话。他想着,每项搜索工作中都有一个时刻,你感觉搜寻永远不会结束,然后它就结束了。
梅伯里探员配合海岸护卫艇的工作,使他们找到了残骸。他告诉格斯,潜水员已经头戴头盔式摄像头,部署完毕。反馈信号会通过安全通道传输给他们,通道已经就位。一小时后,格斯坐在飞机棚内的一张塑料便桌旁。过去的两周,他几乎都在这里吃饭。小组的其他成员站在他的身后,用泡沫塑料杯喝着“邓肯甜甜圈”家的咖啡。梅伯里通过卫星电话线直接与海岸护卫艇对话。
“反馈信号应该正在连接。”他说。
格斯调整显示器的角度,尽管他从理性上知道,这对加速连接没有任何帮助,这是找点事做的紧张心态。显示画面一度只有一个没有连接的视频窗口—反馈信号缺失。然后突然跳出了一个蓝色信号,不是海洋的蓝,而是某种像素的电子蓝,然后蓝色调被水下镜头无声的绿色替代。潜水员们(格斯听说共有三名)都在用头戴装置投射光线,视频有种奇异的手持画质。过了片刻,格斯才适应方向,因为潜水员们已经非常接近类似于机身的东西—一块划损的白色壳体,被貌似红色粗线的东西一分为二。
“那是航空公司的标志。”罗伊斯说,他给他们展示一张飞机的照片—“鸥翼”标志用红色斜体字印在飞机的侧面。
“我们有过通讯吗?”格斯问房间里的人,“看看他们能不能找到识别号码。”
接着是一阵混乱,他们在尝试联络海岸护卫艇上的人。但等话传到潜水员那里时,他们已经移开了。他们继续漂浮,在想办法—格斯凭直觉就能知道—进入飞机的后部。他们经过左翼时,格斯能看到它已经因为受到猛力而折断了,裂口周围的金属扭曲呈弧角。他望向放在飞机库地上的部分机翼,挨着卷尺网格。
“机尾不见了。”罗伊斯说。格斯回头看屏幕。白光正扫过飞机的机身,缓慢地一顿一顿地进入,因为潜水员在踢脚蹼。喷气飞机的后部不见了,飞机斜插在泥沙里,所以锯齿状的裂口被掩埋了一半—被自然吞噬的机器。
“不,”航空公司派来的女人说,“在那儿,不是吗?远处那里?”
格斯眯起眼看屏幕,相信自己可以辨认出光线边缘处的一丝闪光,倾斜的人造形状,在洋流里缓慢摇摆。但之后潜水员的摄像头转向,他们现在看到飞机后部的窟窿,随着摄像头俯仰向上,整个机身首次完全显露出来。突然间,他们有了全景。
“我看到一个撞击缓冲区。”一名工程师说。
“我看到了。”格斯说,他想阻断推测。飞机需要被吊起来,运回这里做全面检查。幸运的是,陷得不算太深。但预计下周又将有一场飓风,大海已经变得变幻莫测,所以他们的行动要快。
一名潜水员出现在摄像头前,在踢腿。他指向飞机后部的黑暗之处,然后指指自己。摄像机点点头,跟随潜水员转身。
格斯坐到椅子前部,知道这一刻的力量。
他们在进入坟场。
如何形容我们在屏幕上看到的东西呢?那些不是我们自己的经历。在看了这么多小时的电视之后(几天,几周)—晨间脱口秀,日间肥皂剧,晚间新闻,然后进入黄金时段(《单身汉》《权力的游戏》《美国之声》)—在钻研了十年的深夜主播秀的病毒视频和朋友发来的幽默搞笑视频网站的短片之后,如果观看它们的体验是一样的,我们要如何分辨二者的区别?在同一个房间的同一个设备上看着双子塔倒塌,然后又用它来看马拉松式连续剧《人人都爱雷蒙德》。
你会陪你的孩子看一集视频《爱心熊》,然后在夜里晚些时候(孩子们睡觉之后),再用它来搜索业余夫妇爱好者触犯好几个州的法律的自拍视频。用你的办公电脑与阿克伦办公室的贾恩和迈克尔开视频会议(关于新的工作时间表协议),然后再(违背你的直觉)点开一个内嵌链接,进入视频。当观看体验是一样的时候,在屏幕前或站或坐,或许在吃着一碗麦片,或许一个人,或许和别人一起。但是,无论如何,总有一部分的自己仍扎根在日常的苦役中(为截止日期而惆怅,试图决定之后的约会中要穿什么),我们在大脑里如何区分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