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重回人间
薛夜来生在两千多年前,出身不高,只是薛家旁支女子,少年时代还在南方水巷生长,因此到现在说话都带着柔软甜蜜的腔调。她是薛家人,身上自然也有龙血,可那双金瞳却与这无关,是魔物特有的金瞳。
薛开潮来之前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在她真的已经堕魔这件事上并不吃惊。然而跌入那堵墙后他整个人都好似分崩离析碎成千万片,意识碎片互相呼应却无法重新粘合,冥冥中耳边拂过女子的叹息和低语:“这个就当是做长辈的送你的见面礼吧。”
清风拂过,薛开潮睁开眼。
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来意,他是来找舒君的,他要带他回去。可是睁开眼那一瞬间的感受太过奇妙,好像他有千万只眼睛一同睁开,自己首先被自己干扰。
正因意识被切割成碎片,他的眼睛也不再是眼睛,纷纷乱乱,是交错重叠的金线纵横,密密织出一张大网,网罗整个天地。而他散逸其中,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
薛开潮方才见到薛夜来第一眼就发现了她的本体根本不在此地,只有意识出现。按理来说地狱门开她应该是第一个想要逃离的,且完全有这个实力才对。因此只有意识出现在自己面前要不然是有更多谋划,要不然就是她根本不能。
在地狱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当年薛夜来陨落的真相也是记载寥寥,但一番对话后薛开潮终于确定她根本是无能为力。而他事先预料到的交易终究还是做成了。
薛夜来的天赋超出当时所有人,但她身上并没有表现出继承龙血力量的迹象,在地狱这么多年,重回人世之前无论如何都需要解毒,补养。还有什么比龙血更好?
这件东西只有和她同出一家的薛开潮能给。
毕竟都是薛家的人,薛开潮谋划的时候就分析过薛夜来的性格,无来由的就下了结论,猜她一生被令主的名位束缚,牺牲一切不得解脱,最后还要以身殉道陨落在地狱里,应当是很不快乐,甚至很厌恶薛家的。
他们两人都是令主,但隔着两千年时光,还有不同境遇,因此薛开潮想完之后就是一愣。推己及人,难道他才是那个对如此名位不耐烦,觉得被束缚,甚至十分厌恶的人吗?
此前,薛开潮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和薛夜来见面之后对方就把他看透了。双方一照面,都觉得似曾相识,薛开潮也就确定了,他确实已经索然无味。
孟家想要推翻令主是为了自己,但同时也是觉得这套制度已经腐朽,不能继续下去了。
想当年开国时令主是国君的左右手,而仙门和凡人的世界也并无多少隔阂,互通有无,彼此共存。到了现在不知经历多少权力斗争,令主带着仙门一退再退,最后连对仙门的控制都越来越放松,只是个名义上的领袖。
薛开潮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生不逢时,在这种时候成为有史以来最强的令主未必是什么好事。他的位置要求他去维护这套制度,可是上到皇帝下至群臣都腐烂透了,虚弱无力,而薛李两家也逐渐露出颓势,就像是被慢慢阴干,已经没有多少生命力。
他年少继位本来就是薛鹭痛失爱侣后避世的结果,不能算自愿。不过也是早就定好的命运,薛开潮并未抵抗过。正因从一开始就注定来到今天这个位置,他也从没有想过自己愿不愿意。
他愿意吗?
薛开潮见到薛夜来后才想到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他想知道薛夜来的答案。
薛夜来大约是看出他这种困惑,以爱护晚辈的心情将他扔进这样一个幻境。照她所说,找到真实才能出去,而舒君一定就在这里的某处。可如今在薛开潮看来这里只有无垠金线织就的罗网,他虽然看得到边界,猜测那是石块建筑的城墙,可是除此之外他几乎看不到现实,只能看到本质。
双眼破碎成千万片,所以看到的东西也支离破碎,严重失真,即使能够判断形状,他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
薛开潮试图让自己这些破碎的意识下沉。他思考的方式也已经完全转化,陌生得几乎不像是自己,七零八落的碎片仿佛下雪般落在地面上,覆盖在建筑上,他忽然有了触觉,能够摸出鳞片般排列整齐的瓦片,略有缺损的青石砖。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幽泉使用灵体探听消息的感觉,或许和他这时候很相似?
他的意识贴地游走,迅捷而敏锐,几乎是在察觉这种方式可行的时候就自发分散开来成为薄薄的一层,篦子一般将整个环境从头梳理。
石板路尽头碎片跌进桥下,水流潺潺,又凉又透明。薛开潮一愣,所有碎片都好似被风吹拂的树叶般簌簌颤抖。他继续向前流淌,忽然之间接触到了活物。
热的,带着阳光香气的,蹦蹦跳跳万分活跃的,一股脑冲进来,彻底打散了他的意识,只剩下本能。
一只瘦瘦小小的爪子握住他的一部分,就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的躯体又重新出现,这只小爪子探进胸膛捏住了他的心。
薛开潮下意识拉开这只小爪子,顺着去摸索这只小豆丁。
不是。
他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忘了要寻找什么。意识碎片那么多,他感受到的东西更是成百倍千倍增长,进来前的记忆迅速褪色消失,他只知道自己要找到某个东西,却忘了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找他。
涌进来的小豆丁挤挤挨挨,毛绒绒,热乎乎,有成百上千只,挤在他身边跳来跳去,挨个蹭蹭他,摸摸他,甚至跳起来爬到他肩上。
这感觉如此陌生,但却舒适,薛开潮被缠得几乎无法前进,甚至收拢不起自己的意识。就在此时此刻,那只细瘦的小爪子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臂。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薛开潮下意识低头去看,伸手抚摸。
他看见这座小小水乡一角,白墙黛瓦,流水潺潺,一个孩子背对着他一跳一跳的走远,然后他忽然醒来。
场景变成一片平原,到处都开满了猩红的花,草芽湿润,他坐在花丛里,大腿上枕着毫无知觉的舒君。年轻人受了伤,额头发际有凝固的血迹,衣裳也又脏又破,皓霜刀端端正正插在刀鞘里挂在腰间,双手蜷在一起,睡容安静却不安宁,甚至还微微蹙着眉。
薛开潮头晕目眩,喘息片刻才止住眩晕,四下打量。
远处是滔滔河水,还有一道长而窄的木桥。对岸有隐隐绰绰建筑的影子在白色雾气里露出一个飞檐翘角。
薛开潮默默收回目光,回头看,果然发现身后才是一扇门。
他那一阵一意前行其实就悄无声息的穿越了地狱门,只是自己毫无感觉,而薛夜来的幻术又太高深而已。之后什么他的记忆,什么金色罗网织就的城池,其实都是在这里做的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