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魂飞魄散
舒君和幽渊不熟,但也知道她十分可怕。她在薛开潮身边露面的时候不多,一向在外游荡,算是薛开潮除了幽泉之外的另一双眼睛。但和幽泉不同,她不爱笑,见了任何人都是一副不放在心上,不看在眼里的样子。其他人对薛开潮不说毕恭毕敬,至少也是不会轻易违逆的。
幽渊却丝毫不怵,时常直言反对,那副冷淡而强硬的作风,倒是和薛开潮挺像。
就算知道她在外的时候很喜欢眠花宿柳,舒君本来也足够怕她,何况是这个时候。
幽渊只是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座下的混沌双瞳如血般猩红,不耐烦的刨了刨地面,缓慢转身。
舒君浑身的血都冷了,即使幽渊背对着他也不敢做出多余的事,在她回眸以眼神示意的时候立刻跟上了。
没有薛开潮的命令,幽渊是不会出来的。那么她方才在哪里,看到了什么?薛开潮又知道多少?
今夜在薛家所做的一切舒君都无可辩驳,也知道自己辩驳不了,他本意是想明天也就自然而然的被知道了,怎么也想不到一脚踏出才发现自己的地狱在外面,是幽渊带来的。
深一脚浅一脚回到桃源,幽渊停在了门口,那只远古巨兽混沌化作一阵黑烟消失不见,幽渊伸手推开门,对他说了今夜唯一的一句话:“进去吧。”
她看上去无悲无喜,对他的所作所为既不意外,又不愤怒,没有任何情绪外露,浑身上下都是一片漆黑。
舒君越近桃源就越是恍惚,脑海里一片空白,愣愣的看着她,勉强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薛开潮在里面等自己,顿时畏之如虎。幽渊不再出声,舒君望着黑漆漆的院门里那几盏烛火,过了一阵回神,发现她已经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院子里十分安静,一丝声响都没有,只是又下起了雨。舒君的衣裳已经被淋得半湿,他终于拖泥带水的走进去,却什么都想不来,连该如何解释,如何开口认罪都不知道,浑浑噩噩,一直往里面走。
深沉的黑暗包裹着他,却再也不能令他觉得安全,他分明在靠近此生自己最信任的人,却因知道自己已经背叛了对方,而这行迹也已经被发现,所以恐惧又茫然,脚下一绊,跌倒在台阶下。
初夏的夜雨淅淅沥沥,洒在竹林间还有风声应和,在如此寂静的夜里听的时间长了,也有凄冷孤单的感觉。
舒君看见眼前糊着纸的木门上映出一个人影,正是端坐的薛开潮。他一定是坐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所以舒君才能看到如此清晰的人影。
他忽然觉得害怕极了,是在外闯祸了的孩子回家后不敢哭诉,知道自己给父母惹了麻烦却瞒不过去了的害怕。
舒君顾不上注意自己是怎么靠近的,踉踉跄跄到了门前,正要伸手推门,里面的薛开潮却出声了:“不要进来了。”
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句话,舒君整个人都是一颤,再也无力支撑,滑落下去,软趴趴胡乱跪坐在地,仍旧试图靠近那扇门,说出口的都是本能的胡言乱语:“我知道错了,我有罪,主君……主君……”
薛开潮低声叹息,舒君哽咽起来。
“你走吧。”舒君听见他说。
走?走是什么意思?
舒君胸口窒息般痛,抬手在门上乱挠,忽然发现身上的血迹被雨水稀释后,在门上染出浅浅的红。他不能明白走是什么意思,只是像被抽走全身的骨头一样浑身无力,抖得厉害,眼泪夺眶而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泪水,他明明不该是那个委屈的人。
他是来见薛开潮最后一面的,他宁愿去死,他愿意认罪的,但他不能走啊,他从没有想过要离开。
里面的薛开潮丝毫没有再见他的意思,声音听在舒君耳中更是缥缈无常,冷淡无情。分明一如既往,但却冷得叫人心生绝望。
舒君扑在门上大哭起来,慌乱无措全盘托出:“我错了,我瞒着主君做了许多事,我杀了主君的家人,可是他……可是他也杀了我的全家,害了我的村子,我的小妹妹她只有四岁,都是被活活烧死的,我不能看着他们被人害死,自己却贪生苟活……他们看着夫人死……难道该死的不是他们吗?死掉的冤魂日日夜夜缠着我,我醒不过来,我在噩梦里醒不过来……”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不愿告诉薛开潮,原来他的母亲是被他的父族放弃的。
薛开潮却不想再听下去了:“我知道。”
只要这三个字,舒君就愣住了。
他已经泪流满面,却根本不知道原来薛开潮都是知道的。
薛开潮在里面说:“否则你以为,何以能够安然回来?”
舒君绝望摇头,忽然往门上一扑,发出好大的声响。他曾无数次走进薛开潮所在的任何地方,现在却敲不开这扇门,也扒不开这扇门。只要薛开潮不愿意再见他,他就再也见不到薛开潮。
他不再愿意见到自己了。
舒君满心只有这句话,也只剩下了一个执念,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见薛开潮最后一面,他情愿死,这是他应该的结局,可他不能见不到他。
这扇门坚固如山,而他就是山下被镇压的孤魂野鬼,要是薛开潮不要他了,他又算是谁呢?
舒君没想过被放过,他早就做好准备去死,并不后悔,甚至觉得这样才是应该的。
他一面掉泪,一面试图挤开眼前这扇门,十指紧紧扣在门缝里,想用蛮力拉开。他眼里只有那层映在门扉上的影子,只是看着就觉得痛苦,痛彻心扉的苦。他走上一条绝路,他先背弃了薛开潮,为什么他不杀了他,不恨死他,只是让自己离开?他还能走去哪里啊?
然而无论他怎么用力,手上的血都蹭在上面,也比不过薛开潮的力量。
他没有死,但他被抛弃了。
薛开潮也不用亲手杀死他,只要平静冷漠地把他抛弃,舒君就万念俱灰,如同被杀死了一千遍一万遍。
薛开潮听见他在哭,也看得见他在挠门,知道他要哭出血来了,但连靠近一寸都不曾,更不曾心软放他进去,只是多说了一句话:“走吧,皓霜刀也留下。我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你死,你走。”
舒君靠着门放声大哭。他平常的时候谨慎极了,绝不肯有丝毫逾距失礼,现在却忘了自己的坚持和本分——或许他是早就忘了,边哭边叫:“不,我不走!我不能,我离开了主君,还能去哪里?我错了,主君,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廊下夜雨潇潇,廊上舒君哭得就像死过了一回。但屋里始终没有动静。舒君就好像被薛开潮的一句话彻底打碎,先前那沉重的血债已经得偿,绕身的冤魂似乎也散尽了,他的心事其实已经了了,又被如此直白的忽然揭破,唯一的痛苦来源就变成了薛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