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第2/4页)
“啊?”
“一分队那个叫王什么的右派,昨晚上吊死了。”
“啊?”
“三分队一个刚结婚又离婚的小丫头,也是咱们同类,高炉破裂溅了一身铁水,身上那火苗呀!哎呦……”
“人怎么样了?”
“不死也得变成我这模样。”
韩冰的手开始抖了。就在不久前,她刚刚接到通知,要去顶替一个女孩炼钢。现在想想,她知道自己是去顶谁了。想当年在枪林弹雨中,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的女英雄,现如今她却怕了,眉头也不是眨一下的问题,连腿肚子都哆嗦。
“你吃过饭没?”郑耀先问道。
“嗯……”点点头。
郑耀先从碗里拾起个窝窝头,蘸点咸盐水,塞进韩冰手中:“把它带上,咱们这些人命贱,人家那盐汽水不是给咱预备的,有了它你就能撑过去。”
“可这是你的口粮,每天只吃一个窝头,你受得了吗?”望着面前这丑陋的男人,韩冰的眼睛湿润了,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命贱,早就是该死之人,可你不同,活下去比我更有意义,”惨然一笑,郑耀先又道,“如果有一天,你查清我不是郑耀先,别忘记来我坟头说声对不起。”
韩冰哭了,她捧着窝窝头默默流下眼泪,此时此刻,面前这男人到底是不是郑耀先,已经不重要了。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意识到一点:原来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留住这患难中得之不易的友情。
郑耀先病了,病得很严重,整日整夜呕血咳血。即使是这样,管教一方依然未停止他的工作,直至其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才象征性地给他挂了瓶盐水。
“你的问题是该如何改造自己思想,”姓郭的管教对奄奄一息的郑耀先和颜悦色说道,“劳动只是一种手段,目的也并不是要整谁,一个人能有多高的思想觉悟,会在劳动中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这属于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至少在郑耀先看来,眼前这个管教,就不是一块什么好饼。
“你没事儿吧?”郭管教问道。
“您看我象不象有事儿?”
郭管教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委婉地给他讲起革命故事:“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在长征途中,有一个负伤的炊事班长,当时他的伤口已经化脓了,高烧不退,可他每天仍然咬牙坚持为体弱的战友扛枪……”
“对不起,我还不想死,”郑耀先心平气和地说道,“我说这话没别的意思,也不想和谁过不去,不过您孩子要是高烧不退,您还会劝他给小同学洗澡搓背么?”
“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哪!自己都办不到的事情,怎么能拿来教育别人?现在的问题是,不管是不是右派,你应让大家好好休息,他们是人不是畜牲,这个道理马克思没教过你么?”
“周志乾!你的问题很严重,你简直是……”
“抗拒改造是不是?顽固透顶是不是?”嘴角一撇,郑耀先不屑地又道,“别跟我横眉愣眼的,怎么,说不过就想玩邪的?你心虚了是不是?不就是想把人往死里弄吗?还找那冠冕堂皇的借口干啥?这要是你自己爹妈,能下去那个手吗?”
郭管教也快吐血了,他还没见过如此鬼头难剃的右派,看来这周志乾已到了必须整饬的地步。不过就在他掏出手铐的一霎那,嘴角流血的郑耀先干脆两眼一闭休息去了,硬生没把他放在眼里。
但没过多久,郭管教发现自己错了,而且还错得很离谱,在不知不觉中,中了周志乾这狗东西欲求变相休息的圈套。郑耀先被关了禁闭,两个星期都没让他迈出小屋,这就意味着,别人都在热火朝天地苦干大干,而他却躲在屋里,在一天一个窝窝头的后勤保障下,悠闲地养养病、写写书面检查。
“这家伙真是太鬼了!”郭管教对大队长悻悻说道,“一不留神就中了他圈套!妈的,刚开始把他关起来我还挺解气,可越想越不对劲!这王八蛋敢耍我?看我不弄死他!”
“你最好不要惦记弄死他,”大队长语重心长地安慰他,“他不是一般的右派,和那些老实巴交,你怎么说他怎么顺的右派不同。我还可以告诉你一句话:还没等你转出弄死他的念头,恐怕他已经先把你玩死了,不信你可以试试,我绝不拦着。”
“队长!你这胳膊肘怎么往右派那拐?”
“我这是为你好,听不听在你。对了,关于你安排他重体力劳动的事情,上面有人很生气,我这么说你明白吗?怎么?听不懂?不懂那就回去慢慢想,不过还是那句话:关于整饬右派嘛……呵呵!你得分清针对谁。”
郭管教这辈子也没弄清他针对的是谁,可这一点并不重要,至少郑耀先和韩冰在众多因过度劳累而死亡的右派中,侥幸地活了下来。
韩冰也累得不轻,但和郑耀先相比,她只不过“大干、苦干”了三天而已。当两个人于食堂再次见面时,郑耀先发现韩冰苍老了许多。
“活下来就是万幸,”郑耀先说道,“有不少人都没活下来。”
瞧瞧他,韩冰的情绪有些激动。
“怎么啦?谁又欺负你了?”
“可真有你的,”韩冰忍不住埋怨道,“略施小计,就换来两个礼拜的休息,心眼玩到你这种地步,真所谓是炉火纯青。”
“我相信,你肯定是在表扬我,呵呵……”
“表扬你个鬼!”四下观瞧,直到确认没有人窥探之后,韩冰这才压低嗓音说道,“你和管教玩横的,那能有你好果子吃吗?就算你一时得逞,可好运总不会天天跟着你吧?”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过这次我若是忍气吞声,没准小命真就要保不住。”
“是不是有人想害你?劳累过度突然猝死这无法避免,可没听说吐了血还要继续干活?这摆明就是蓄意谋杀啊!”
“你说是那就肯定错不了,能瞒过你的事情,这世上并不多。”
“可以后该怎么办?你现在是阶下囚,环境对你很不利。”
“想弄死我也没那么容易,总之,我这个人决不会坐以待毙。”
“唉!现在可真是没地方说理去。”
“别想了,对了,你吃饭没有?”
“吃过了……”
将一个窝窝头掰成两半,大的一块塞进韩冰手中。
“你这是干什么?”她的心越来越痛。
“你们女人不比我们男人,身子骨弱。”
“可我吃你的口粮算怎么回事?”
“朋友之间别谈为什么,记住我一句话,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说实话,韩冰的确很饿,三天的重体力劳动,每天只靠一个窝窝头维生,和郑耀先说话的同时,她已是头昏眼花虚汗连连。但手里掐着窝窝头,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吃不下去,仿佛手中捧的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