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3/4页)

二人的相见似乎并不融洽,郑耀先冷漠地望着他,仿佛这失魂落魄的老人根本不曾在记忆中出现过。

“晓武出事了……”观察着郑耀先的脸色,老钱强抑悲痛,将事情经过概述一番,末了他还补充一句,“晓武没暴露身份,他是好样的……”

静静地听着,直到他讲完,郑耀先这才转身向门口慢慢跛去。

“老郑……”

“老郑已经死了……”停下脚步,他头也不回,“从晓武跳楼那一刻,郑耀先这个人就已经死了……”话音未落,已是如鲠在喉,“你……你觉得他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老郑……”

“唉……算了吧,干我们这行儿的,都是命中注定不得善终……”蹒跚着走出病房,却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扑在墙壁上,额头撞得鲜血淋漓,“晓武啊……晓武……是师父害了你,师父不该把你领进这一行……”双手交替扶着墙壁,拖拽着软如面条的双腿,一步一步,在便衣搀扶下,奋力向手术室挪去。

一条本应在半分钟内走完的通道,他却足足花费了十分钟。

“该患左臂肱骨外科颈骨折、尺骨鹰嘴骨折、腕骨骨折,左侧腋神经和臂丛严重受损,左腿股骨头骨折并髋关节后脱位,同时伴有坐骨神经和膝关节交叉韧带损伤……”护士对老泪纵横的郑耀先解释道,“他内脏也严重损伤,脾破裂,一根铁条穿过肠管,直抵腹主动脉……”

“大夫……您能不能告诉我……他……他还有什么地方是好的……”拖着颤音苦苦哀求,郑耀先的眼神流露出深深地绝望。

护士不吭声了。

“我可以看看他么?”强抑阵阵眩晕,郑耀先趴在长椅上不停地喘息。

“这……”为难地摇摇头,护士嗫嚅着又道,“他还在抢救中,你现在进去恐怕……”

“我要看看他!我要看看他!”一声爆喝,吓得护士花容失色后退连连。

“让他进去吧,”专案组长在一旁流着眼泪,“不进手术室,隔着玻璃在外面看看。”

“这……好吧,我去问问主任。”

披上白大褂,在民警的搀扶下,郑耀先强打精神走进手术室。隔着明亮的玻璃,看到面色灰白兀自昏迷不醒的徒弟,他再也抑制不住滚烫的泪水,慢慢抬起手臂,向生死未卜的徒弟,庄严地敬个军礼……“晓武啊……你……你终于合格了,合格了……”话音未落,便已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情报员有时真的很无奈,即便晓武能被侥幸救活,可为了掩饰其身份,为了降低影响,组织上不但会开除他公职,而且还要判处他有期徒刑。可以这么说:情报员是绝对不能失手的,否则等待他的将是灭顶之灾。

不知是被谁搀进了休息室,刚刚拔下吊针的老钱呆呆坐在沙发上,望着泪眼惺忪的郑耀先,惨然一笑:“老郑,我们对不住你……”

“对不住的是我一个人吗!”指着老钱的,他大声问道,“我!郑耀先,代表牺牲的老陆,代表为革命献身的墨萍,代表千千万万为人民解放事业而牺牲的同志,请你回答:江山,我们用命打下来了!可你们的所作所为,能对得起这些同志吗?能对得起被烈士鲜血染红的江山吗?”

“老郑,你这叫什么话,怎么还出来个‘你们’‘我们’?难道咱们不是同志吗?”

“我们还是同志吗?”咬着牙,含着热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是反革命右派,而你呢?是高高在上的大领导,我只能仰仗您的鼻息,苟且偷生!”

“老郑!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还是不是共产党员?还能不能讲真话?还能不能对人民群众负责?”

“废话!彭老总还是共产党员呢!可又能怎样?啊?不也是说撸就撸?我一个小破部长能顶什么用?”说着老钱一把扯开上衣,摊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亩产十二万斤,啊?亩产十二万斤哪!可今年开春饿死人的时候,这些粮食都哪儿去啦?啊?难道一把火烧了不成?你有脾气,可你想没想过我也有脾气?我这脾气该向谁发?噢!你觉得眼前不正常了,可有几个人能觉得它正常?你就是个情报员而已,国家大事你管得了么?你告诉晓武‘心里装着国家就行,老百姓的死活与你无关’,可你又是怎么做的?心狠手辣的郑老六,什么时候变成了悲天悯人的活菩萨?”

几句话说得郑耀先哑口无言怒火全消,他一屁股栽倒在沙发上,不知应该欢喜还是伤悲。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对自己的想法决不后悔。

“依你现在的问题,我们都不该再用你!非但不能用你,相反还应该枪毙你!你以为现在平安无事那都是你自己的本事?狗屁!没有我们这些老家伙替你暗中顶缸,你骨头早就化成灰啦!”长吁一口气,摸摸因过度激动而发胀的胸口,老钱感叹道,“可现在是没办法,谁叫你培养出个杨旭东?自己造的孽,总不会让别人替你还吧?” 

“让我去抓杨旭东?”微微一愣,“难道杨旭东回来啦?”

“那你以为是谁害了晓武?为了晓武,你还有理由推三阻四吗?”

抱住自己的头,郑耀先从未如此痛苦过。他现在所想的已不再是难过,而是该如何阻止自己发疯。

“脚踏两只船,老郑,不是我说你,你‘千算万算,神仙难办’,可到最后怎把自己也算进去啦?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老钱,让我静一静行不行?”

“可杨旭东能让我们安静吗?”

“别逼我好不好?”

“好!我不逼你,但只给你一个晚上的考虑时间!记住:别跟国家提条件,我们也不会接受任何条件!因为……”看看痛苦不堪,感情和理智正在做剧烈思想斗争的郑耀先,老钱逐字逐句说道,“因为你是个共产党员,是一切都属于国家的特殊职业者!”

高君宝背着鞋盒游街过巷,极力寻找那微不足道的小生意。这年头的手工业者大多被国家揽至麾下,可他则不同。一来出身有问题,二来脑子有问题,三来性格有点问题……结果,他就成为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困难户,连街道都懒得管他。

自从陈国华出事后,周桂芳和做保姆的荷香又回到北条巷那间破屋子,目前社会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对于这些普通老百姓来说,唯独生活条件和质量却没怎么改变。进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随着粮食减产,自然灾害等天灾人祸的冲击,荷香一家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难。浮肿、夜盲等一系列营养不良疾病,对这个多姓氏的家庭进行着无情地摧残。

虽然高君宝的脑子有点问题,但他非常懂事。望着敲掉最后一颗金牙的荷香,他把课本丢进炉膛,然后拍着胸脯说道:“我出去赚钱,养你,养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