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
春天的早晨。一个长满可爱鬈发的脑袋从报刊亭的窗子里探出来,小小的黑眼睛,深红色的嘴唇,粉色的脸颊闪闪发光。
“别急,报纸已经到了,一会儿就好。”
围挤在四周的男人们一阵骚动。
姑娘把头缩进报亭,开始整理成垛的报纸。人行道即刻变得拥挤起来。路人行色匆匆,左顾右盼,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无奈——一群又一群忙碌的人们。等着买报纸的队伍越排越长。
“《火焰报》卖完了,”女高音宣布说,“这是最后一份《罗马尼亚自由报》。你可以买《集邮者》和《渔民报》,它们可是真正的陈年佳酿。《谜语》?噢,我这儿没有。明天来看看吧!”
一个面色苍白的高个子男人腋下夹着一摞最新的报纸,走到路边的灯柱旁,开始翻阅手中的报纸。
“报纸上能有什么内容?”说话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妪,此刻她正倚在一只垃圾桶上。她的抱怨还在继续:“报纸——排长队就是为了买报纸,你能相信吗?这些孩子太傻了,他们以为能从报纸里找到些什么。先生,我告诉你,报纸都是一样的,没有区别。在我看来,这等于是把钱扔进了下水道里。”
然而,那个须发皆白、梳洗齐整的高个子男人并没有听见老妪的这一番唠叨,他也没有听见高跟鞋落在沥青路面上发出的咯咯声。他没有看见飘舞在春风里彩虹般的裙裾,也没有看见金色长筒袜从身边掠过时瞬间的光芒。这位绅士翻动着报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周围的一切对他而言不复存在。
“人们就是这个样子,他们很健忘,”老妪并没有停止抱怨,“我们拥有这个可爱的国家,拥有这种天堂般的气候。但是,光有大自然还不行,你们这群废物!真正起作用的是男人,是有头脑的人。难怪我们现在一切都一团糟。瞧瞧那些人,他们连刚刚过去的冬天都忘了。他们把冬天的残酷统统抛到脑后。他们甚至不在乎——他们连女人都不屑一顾。先生,我告诉你,人们实在是太健忘了。”
男人充耳不闻。老妪备感失望,挪开步子,朝一边走去,那里,一个满脸皱褶的老头正不断挥舞着手中的空购物袋。
“说得太好了,太好了!”驼背老头嘟囔着,“我家老太婆就是这个冬天死的,我眼睁睁看着她断气。因为他们不给我们提供暖气。我们整个冬天都生活在冰窖里,连一滴热水也没有。老太婆有心脏病,寒冷的天气让她丢了性命。没错,先生,人们是多么健忘啊!他们甚至都不抱怨一声。”老人扭头朝着高个子男人的方向滔滔不绝起来,那个温文尔雅的绅士依旧靠着灯柱,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报纸。“瞧瞧他们!脑袋像筛子。无论你对他们做些什么,他们统统都会忘记。只要给他们一点好处——晴朗的一天、一块椒盐饼——没错,只要你给他们一块椒盐饼,一点儿阳光,他们就会忘记。人们就是这个样子。”
那个长相体面的男人似乎并没有感觉到陌生人的怨气是冲着他来的,也许,他根本不在听。他收拾好那摞报纸,身体离开了灯柱。
他甩开豆茎般细长的双腿,步子虽说迈得很大,但速度不快,因为他有些体力不支。
没错,这是一条幸福的街巷。风景如画的布加勒斯特,姑娘般活泼轻快——像昔日的小巴黎。要是周围没有贫困,没有挣扎的喘息,没有这个丑陋、做作的繁华该有多好啊!幸福的春天。幸福、健忘的人们,还有幸福的报纸。乐观的,说教的,给人们展现一个未来,一个无比灿烂的未来,只是不知道有谁可以亲身体验到这种未来。
餐桌。面包,牛奶。浆洗过的白色桌布。天刚破晓,他必须起床去弄些面包和牛奶。两杯热饮咝咝地冒着热气。牛奶替代了咖啡——替代,因为真正的咖啡难得一见。不管怎样,老年本身也是一种替代。我们的国家已经老龄化了。几片发硬的黑面包,上面涂了薄薄的一层李子酱。但是,桌上的餐具——调羹、刀叉、盘子——还像新的。每一件物品都是那么整洁、光亮。窗户敞开着,灵丹妙药、蛇毒、幻觉,都进来吧。春天,春天!
加夫通夫人快速翻阅着面前的报纸。她戴上眼镜,啜了一口牛奶,扫视了一下标题页,她放弃了。其实,只有到了晚上,等所有的家务都做完了,她才会有时间看报纸。她把那摞报纸朝坐在餐桌另一头的丈夫那儿推过去。
“至少,现在的天气还是不错的。如果只有冬天,或者只有夏天,那该怎么办?重要的是和谐。当然,我们这里就很和谐。我们真是幸运!”
她丈夫长时间地盯着她看。
“是的。实际上,刚刚有人说过这话,就在报纸上。春天是大自然给予我们的礼物!虽说不再年轻,但也是一种重生,不是吗?一种真正的刺激。”
他的夫人摘下眼镜,放在那摞报纸上。她低下头,看着桌上的杯子。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开始低语。没错,是低语。
“你还记得弗朗茨·约瑟夫是什么时候死的吗?”
“什么?你又听说了些什么?”
“没有,我只是随便说说。我把一些事情搞混了。咳,你过去常说,他还算是一个宽容的皇帝。”
丈夫微微一笑。他对夫人早餐时分的夸张表现已经十分熟悉了。
加夫通夫人不仅温柔体贴,而且对丈夫的工作也非常支持。她从不过问他的工作,因为她清楚,在他动身去图书馆之前,任何问题都只会徒增他的烦恼。然而,加夫通先生晚间归家时总免不了谈及自己的研究内容。
虽说如此,加夫通夫人在早饭桌上还是会东拉西扯、旁敲侧击,她想让夫君知道,他的研究也让她着迷。
“实际上,我在想:恺撒、尼禄,什么时候……?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什么时候……?还有佛朗哥,或萨拉查、墨索里尼,我知道。他死的时候是春天,对吗?元首也是如此。他放火烧死了自己,那也是在春天。但是,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家伙,就是那个乔治王朝时期的,他死在3月份。关于这一点,我不可能忘记。那是因为春天的围困吗?或者,像旋风一样势不可挡。”
丈夫把自己的金丝边眼镜放在杯子旁边,然后伸手去拿报纸。夫人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花白的头发紧贴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