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2/3页)
他只留下两张照片:来自他们建立起的生活的两张照片,只有这两张照片陪伴着他一直到他旅行的终点。一张正式的照片拍摄于他们婚礼当天,两个人都那么年轻,肩并肩坐在一张华丽的王座上,十指相扣,当时他们正在等待落座,然后开始他们的喜宴。另一张是他最喜欢的一张照片,由于这一路旅行他都放在胸前的口袋里而有些褶皱。照片里她穿着西式的服装——短衬裤和一件干练的白衬衣,衬衣蕾丝绉边的领口一直延伸到她的耳垂——倚靠在里海边的白色栏杆上,一缕风将她浓密的头发吹到她的眼睛上,她转过身朝他莞尔一笑。罗莎娜从黑色头巾的束缚中摆脱出来,正在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将她的皮肤、她棕色的柔软嘴唇、她健美的身姿和她优美的双手暴露在空气中。照片里她戴的金耳环和她的结婚戒指都已经踪迹难寻,什么都没有剩下。他小心仔细地给这两张照片裱上相框,保护它们不再受到侵害,但四年过去了,他依旧无法直视着它们而内心不会感到痛苦。
我必须活着,他心想。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不会一直在这儿,不会永远困在这等待的牢笼里。总有一天我的申请会排在最前面。一天天过去了,那个日子越来越近,但是然后我要做什么?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任何我写的书、我的演讲、计划、旅行、示威游行能够再把你带回我的身边吗?假如我们有孩子的话,罗莎娜……他们说痛苦会随着时间消失,但是时间除了把痛苦沉淀到心底什么都做不了。我思念你。哦,我想你。如果你和我在这里的话……
雪儿在哪里都能睡觉,这是她不得不学会的一项技能。她在刚刚黎明的时候回到家,在清晨的微凉空气中钻进她单薄的被单中,立刻就睡着了,那只猫在她睡着的时候偷偷溜进来同她一起睡。她需要睡觉,睡觉会治愈一切的,但是在睡梦中他们还是会回来。她已经发现你可以摆脱任何事情,除了在你睡梦中的时候。
她在睡梦中喃喃自语。她冻僵的肌肉紧绷着,她准备逃跑,准备战斗。有时她在下午的早些时候从睡梦中醒来,会觉得全身又酸又痛,仿佛她刚刚跑完马拉松一般。
微弱的晨风吹拂着她轻薄的窗帘,吹凉了她滚烫的额头。在她的脑海里,她又回到了那个阁楼。她再一次设法进入房东的壁橱里面,爬上台阶,接着她便置身满是灰尘、用布遮盖的家具中。只是这一次,她外婆的家具也在那里。她能看到那些老旧熟悉的形状,便特别想哭:威尔士餐具柜上排放着不成套的瓷器,别人不要的餐具已经过时了,光亮印花材质的柔软沙发被外婆保养得像新的一样。那张褪了色的小松木桌子放置在厨房的墙边,是雪儿吃每一顿饭的地方,挂钟的指针后面的表盘上画着旋花植物。一只红嘴椋鸟塑像在外婆的小屋花园里洗澡,女神的雕塑怀里抱着一个海螺壳而不是从中半裸着走出来,许多滑稽的猪凌乱地摆在所有表面上。
雪儿正躲在一张铺着落满尘土的桌子下面,因为她听到她父亲走上楼梯的声音,而这是她外婆叫她躲进去的地方。别出来,她说道。发生什么事情也别出来。我已经报了警,他们正在来的路上。千万别出来。
星期五的晚上,雪儿向科莱特撒了谎。她确实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并且她也知道他在哪里。他因为谋杀她的外婆而被关进了监狱。
哦,不,她朝着闷热的卧室喃喃道。哦,不,不,不。别再重复了。别再是外婆。哦,救救我。她的双手慢慢抬起盖住脸,她开始在睡梦中发抖。
现在在她的梦境里,他们甚至不再说话。当雪儿还是12岁的时候,梦里有很多的交谈。那是来自她父亲的吼叫和来自她外婆的哀求。她叫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丹尼。哦,丹尼,别这么做。等你酒醒的时候再来,也许那时候你就能见她了。但是过去这么多年,每次她在梦境里再次体验,序幕变得越来越短。现在直接进入主题。她外婆的黑鞋子,那矮小的鞋跟,那带扣的皮带,然后是他的运动鞋,被外面下的雨打湿呈灰色,大步跨过干燥的地面站到她面前。
然后便是各种噪声。单调的硬拳击打在脸上的声音。然后一次又一次,她外婆的脚跟从地面上升起来,无助地胡乱蹬踢着,而他就像拳击沙袋一样将她抓在空中。她的外婆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丹尼,哦,丹尼,不要啊丹尼,丹尼,求求你了。”雪儿用手指完全堵住耳孔,但她还是能听出击打的声音仿佛击碎了什么,接着声音变得好像击打在稀泥上。然后当那双脚不再乱踢,她看到一双脚踝在他放下外婆的时候瘫软下来。她的外婆瘫倒在厨房的地板上,她的脸湿乎乎地撞在地面上,因为她的胳膊已经没有力气支撑住倒下去的身体。而后她便不再是她的外婆。
她是一张满脸是血的古怪面具和被击碎的骨头,她的所有牙齿都不见了。但是,当他向后抬起腿准备踢她的时候——那双运动鞋现在已经染成红色,鲜血深深地染红了鞋上的网眼——她举起一根手指贴在她裂开的嘴唇上,用她受伤的眼睛看着她。
然后是她父亲的声音,平静得就像是参加一场茶话会。“你现在可以出来了,谢里尔,”他说道,“爸爸在这里。”
在那床单下,雪儿胡乱地抓着空气,嘴里呢喃出一声安静的惊呼。然后那个梦境消失不见,她蜷缩在那只猫的身边再次睡去。
这实在太奇怪了,托马斯心想,一个简单的经历是如何永远改变你对某个人的看法。五天以前,她还只是住在楼下愚蠢的小姑娘,大声说话、态度生硬,行为还有些不检点,总是惹是生非——然而现在他理解她,第一次真正地理解她。
她就像我一样,他心想。她是那群人里唯一一个真正能保持冷静的。我都不能相信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年轻而没人保护,而她却能像女王一样控制自己。即使是我在大街上发现她受重伤,也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丝的犹豫,没有任何害怕的迹象。她只是做着必须要完成的事情,而她做得很出色。
他坐在自己的扶手椅里喝着咖啡。他曾经更加享受星期天,那时他知道第二天便是市民建议服务中心的工作日。但是现在那只不过和其他的日子一样,等待着他履行在这个世界里的唯一职责的两天。那些预算削减不仅悄悄夺走了对他弱点的保护,还悄悄带走了他的自我感知。他想成为的仅仅是:一个好邻居,一个有用的朋友,一个为社会做贡献的公民。我可以肯定在这周末已经做到第一点,他心想,还有第二点。求求你,上帝,让我在这周变个帽子戏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