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石房私狱
偏偏是三颗心不见了,可偌大的天地到哪里找这小小的丢失之物?
光是紫金山这座小小山头就找不起。罗恒忧愁地想着,一脚踏进紫金山下直没膝盖的草地中,用一支长矛翻找。身后不远处,十几个刑部士兵也稀稀拉拉地散在草丛里,躬身缓慢搜索。
山脚下有一座牧羊人的草亭子,成了他们唯一的休息之所。半瞎陈正照顾昏死的春梅,竹节般的手在她身上上下摸索,似乎对她男子般的身形很感兴趣。
罗恒令脚程最快的刘毅回去搬救兵,等刘毅好不容易将四队刑部士兵带到山下,下马却见他们或在打哈欠,或在喝酒,更有人甩着马鞭一脸无趣地看着四周风景。刘毅挑起眉头,强行按捺住不满:“封山!任何反常之人、反常之事都要报告!不可放过一处蛛丝马迹!”
见两队士兵慢悠悠左右分开前去封山,刘毅眉间的阴云更重了一层,口吻冷峻地命令余下的人:“你们随我搜山,务必找到消失的心脏。”“是。”士兵们有气无力地答应。整个搜山的队伍便吵吵嚷嚷地钻进密林里,找找停停,停停玩玩。其中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少年兵挤到一个瘦子身边,拿长矛捅捅他:“同哥,嫂子生了没?”
这一问,同哥反而气不打一处来:“我怎么知道!好好的公假,谁想来受这份罪,赶紧天黑,老子要回家!这回还生的不是男娃就全怪他!”他没好气地指戳向刘毅的背影,少年兵捂着嘴偷笑,岂料刘毅像听到这番话一样,转头给了两人一个轻描淡写的微笑。同哥和少年兵吓得赶紧低下头认真搜索草丛。
在刑部,谁都敢冒犯和善的老好人罗恒,却绝对不敢跟刘毅这颗硬钉子对着干。偏偏刘毅又对一文不名的罗恒死心塌地,这可真是天生万物、相生相克。“姓罗的主动请命,还不是想立功爬上去。”罗恒听到了士兵们不算低声的“窃窃私语”,可这些陈词滥调他早就听得麻木了。像在这片荒地里盲目寻找不起眼的线索一样,他已在人生的荒地里找寻存身立命的位置,找了四十多年,仍旧是一枚被人任意安放的棋子。年少时的锐气他已丢失,但在年老体衰之前,还想尽力守护一点公道。
即使在无人看到的角落苦笑,眉宇间也难掩失落。罗恒已有皱纹的脸上,浮现一种经久不息的沧桑。一分神,一脚踩空。“啊——”罗恒大叫着消失在荒草地里,其余人闻声吓得赶紧围上来,结果他又笑着爬起身露出头来。“踩进黄鼠狼的洞了!我没事!回去!大家回去继续搜!”罗恒擦了把脸,定住神,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鞋头裂了,半个脚趾露出来,趾尖还粘着泥土。此时,少年兵从远方骑马跑来,呼喊着罗恒:“找到了!罗大人!找到了!”
少年兵带着罗恒和整队士兵从仁义堂向北边的山中走,七拐八拐地走了快一炷香工夫,再沿溪边竹林而行大约二里路,待大家见到这奇怪的建筑,不禁咋舌——密林深处藏着个四四方方的石房子。粗略一看至少三人高,墙外爬满青苔,两扇铁门紧闭,其上挂着一把大锁。
刘毅已经在门口等候许久。“大人,我们搜查仁义堂四周时无意间发现一条小路,每到拐弯处就刻意以大树做标记,方才一路跟到这里。”罗恒拿起铁锁,极为沉重,锁槽附近遍布划痕,也没有铁锈,看来经常使用。“罗大人,这么大一把锁,里面不会关着野兽吧?说不定有鬼怪!”少年兵企图大笑缓解气氛。“打开看看就知道了。”罗恒退让几步,对刘毅道,“把它砸开。”刘毅拔出剑砍下去,铁锁发出一声尖锐的震颤,但没开。刘毅握紧剑,铆足力气继续砍了几下,铁锁依然纹丝不动。刘毅瞪着那锁,满脸尴尬,难以置信。罗恒拍拍刘毅的背,才觉得这案子不同寻常。黑暗的墙内悄无声息,只见铁门颤动,门上灰尘纷纷落下,门外传来有节奏的撞击声,一声比一声高亢强烈。“一二三!一二三!”少年兵有节奏地喊著号子。撞击声伴随着回声越发可怖,再一下,铁门支撑不住倒下来。罗恒等人抱着大木头还没刹住撞击的动作,一个接一个飞扑在屋内的地上,呛了满脸灰。
“老天哪!”同哥望着屋内大叹一声。罗恒挥挥衣袖扫清视界看向屋内,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两边是三层一模一样的小格子房间,一个挨着一个,足有百个之多,塞满屋中的里外四周,好似一个个牢笼监狱。定睛一看,里面关着的并非野兽,也并非鬼怪,而是人,活着的人。活着的人,却没有活着的气息。他们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捂着眼睛,像麻痹自己隔绝外界。偶有几个抓着栅栏看着这些闯入者,眼中只有混沌不安的恐惧。罗恒和刘毅面面相觑,仰头看向高高的屋顶,那里有一扇小窗透着亮光,可光太弱了,照不亮这一整个房子浓重的黑暗。屋内弥漫着一股难以忍受的臭气,士兵们不禁捂起鼻子。罗恒走向他们,见牢中人目光浑浊、脸色泛黄,口中念念有词却也辨不清说着什么,时而做出一些古怪迟缓的动作。一个胖子眼神诡异地盯着罗恒,待罗恒行至,突然龇开牙齿,将某物向他砸去,幸亏刘毅眼疾手快地抓住罗恒闪开,却正中跟在身后的同哥的脸。同哥捡起那东西,原来是只沾了屎尿的破草鞋。“我干你娘!”同哥气愤得一抹脸,把草鞋摔在地上,冲上去要揍胖子。众人一看赶紧拉住,但这些牢中人仍旧沉默躲避着。
天色欲晚。一排囚车被拉到此处,士兵们费力地将牢中人从房子里拖出来押上囚车。罗恒在旁皱眉看着,不解他们为何要挣扎反抗、大吵大闹。不像被救,却像要被杀。刘毅从房子角落里翻出大量记录,也一并装上马车。他拿绳子捆着这些被老鼠咬得七零八落的书籍,时而看看罗恒干瘦的背影。这几年大人苍老得很快,脾气越来越温和,心里话也越说越少,可白发倒在不声不响之间多了几圈。天边,愁云晚霞如燃烧。
入夜后,紫金山的天空比思妇更阴郁。清冷无人的山中升腾起雾气,凉薄之意笼罩了原野。草亭子里,罗恒躺在地上闭目养神,刘毅怀抱重剑靠着一根柱子守夜,面前的火堆中还剩几点亮光,不远处扎了一排帐篷,士兵们已休息了。“大人在想什么?”刘毅问,他知道罗恒是不会睡着的,尤其在这样的夜里。罗恒翻了个身,叹息道:“头绪一大堆,反而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想了。这座山自古以来就是个大坟头,冤魂多得估计鬼差都忙不过来。我是老了,越发害怕活人,反而不怕鬼。你看这夜冷成这样,是不是冤魂正与百鬼夜行呢?若是叶大夫的魂还没走,不妨来提点提点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