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幕 神祇
“开——”一声长喊,聂府三进三出的院门齐齐打开,长住深宅的聂氏族人们竞相出来送别家主进京。
府门迎着晨光打开,一主八婢踏出朱红的门槛。门外顺次排列一台八人制式官轿、三辆绿呢马车和二十八匹骏马,行李装了七八车,打头的是管家和两个护院,殿后的是八个虎背熊腰的镖师,加上家仆、车把式、马车夫、亲信官兵、伞夫,一行八十多人,可谓浩浩荡荡。大门外官员和百姓聚集,一边相互寒暄,一边眼红心热。
巷子外,铜锣敲响,家仆报道:“南京刑部尚书钱斌大人到!”聂贞与发妻和众位叔伯告别完毕,停步轿前定定望着钱斌迈着方步走近。自认有多年同袍之谊,最后到了分别,钱斌还是要迟来一步给他脸色瞧。“求仁得仁,聂大人并非是池中之物,终究飞黄腾达了啊!”钱斌笑眯眯道。“以后南京就是钱大人您的掌中之物了。”聂贞低声道。钱斌没有反驳,拍干净袖子,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昂首转身。你我之间已无话可说了吗?聂贞望着他的背影,回想多年相处,不禁有些佩服。南京势力纷杂,强族相互绞杀,平湖之下暗流涌动,他一介贫寒子弟出仕,能稳坐这位子这么久,说是庸官任谁也不信。然而南京已是他前途的终点,聂贞头顶青天,信誓旦旦,“却是我的开始!”
鞭炮热闹地送别队伍启程,十步一送别,百步一锣鼓,引得家家户户出来围观,都想沾一沾平步青云的喜气,此间繁华,正是如此。
今日无风无雨,微冷,车马行人颇轻松地踏上了通往京城的纤道,日落时分已达镇江。打前站的家仆回禀驿站已准备好,聂贞便引众人舒服地住了进去。一路上看饱了好风景,头刚枕到铺盖便轻松地睡着了。
管家拉上房门,走至院子里对众人道:“晚上都警醒着点儿!”又转头对镖师头子正了正脸色,“内院住有女眷,颇有不便,日落后把院门锁了,男子一律不得入内,谁敢踏进一步,断腿来见!”
“是!”众人齐应。第二天,四更天就开始准备。聂贞和衣坐起,额上全是汗水。婢女茗儿端着油灯掀开纱帘走来,诧异地瞧见他神色恍惚,关切问道:“大人做噩梦了?”
聂贞先摇头,后又点头,昨夜似乎陷入一个古怪的噩梦里,醒来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是什么让他害怕?枕边青釉提炉里焚着檀香,其味宁静圣洁,他还是心烦意乱,望着茗儿眼下的泪痣越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怪了!自孩提时代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脆弱的感觉,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茗儿,换件厚点的皮袄来。”“大人冷吗?”茗儿探了下聂贞的额头,“没着凉就好……不知怎么的,今日天气突然回暖,奴婢都热得换成了薄褂子,大人怎会嫌冷呢?”“快去!”聂贞陡然提高音量。向来从容之人突然这么不耐烦,吓得茗儿以为做错了天大的事,急忙捂脸跑出去。一阵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到衣服,又要重新整理箱子,一来二去浪费许多时间,急得管家频频看天。等收十妥当上路时,已过五更,只好加紧赶向无锡。
然而,正午一过,阳光渐渐没了,头顶红云弥散,如燃烧一般欲将苍穹烧裂殆尽,晦暗得越来越像黄昏。
聂贞掀开轿帘望了下,将管家招到身边。“怎么回事?”
管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人,怕是要下雪了!”
镖师勒马停在轿旁,粗声粗气道:“大人,前面是哀牢山,过了山口是丹阳,山谷里风势与平地不同,说不定会有冰雪暴风,所以下雪前咱们一定得过山口!”
聂贞会意,即刻传令多赏一倍酬劳,加紧在日落前赶到无锡,车夫们精神抖擞地吆喝起来。可不到半个时辰,雪花就如絮飘落,渗入泥土,化为浆水,官道变得泥泞难行。入春飞雪算是凶兆,聂贞不愿细想,令队伍继续向山谷深处走去。
未几,管家指着远处两座笔直朝天的山尖激动道:“快到山口了!”
话音刚落,天边数道白光突然照在众人脸上,眼前惨白一片,几声惊雷乍起,霎时两座山上浓烟滚滚,土石草木如流沙般滑向谷底,扯出一道宽阔的烟幕,震得脚下的地面也跟着发颤。
聂贞脸色铁青地拍着轿窗喊道:“快派人去看看!”
镖师头子一骑绝尘,半个时辰后满脸土灰地跑回来,说是因为下雪的缘故,脆弱的东南山头历经一热一冷便塌陷了,连带掩埋了整个山口,非十天半个月的清理不能通行。
聂贞静静听完,反而低声笑出来。“此非天谴,乃人为。看来有人不想我进京。”他恢复镇定,下令迅速返回镇江。
雪越来越大,渐渐没过鞋沿,堆在路上变得好走了,只是寒冷难以抗拒。帘外,轿夫的鞋子踩在雪地里发出沙沙的有节奏的声响,帘内,聂贞的手跟着这节奏在手炉上敲击。
是谁?梅川?她显然已失去将自己逼入绝境的能力。
那还有谁?眼前一切都被风雪模煳了焦点,不想自己进京的大有人在,一路走过来,聂贞的不安愈发深重。
没多久轿子停了,管家为难地敲着窗框道:“大人,没法走了。”
聂贞小心地探出身,立刻被一阵冰凉扑满怀,站在轿子上放眼望去,天地之间一片雪白,无数冰屑随风乱舞,犹如置身银色的波涛之间,无声无息,亦不狂怒,却甚为恐怖。前方有崇山峻岭阻拦,身后是一座孤单横跨悬壁两端的吊桥,这八十多人夹在其中好像一群孤单的放逐者。
“喂!喂——”雪幕里忽然传来微弱的呼喊声。
众人面面相觑,聂贞亲自下轿迎上前去,一位老妪跌跌撞撞跑来。她裹着头巾看不清面目,直抓起聂贞的手,亲切道:“官人们,这会儿风大雪大的,暂且到我家坐坐吧!”
没想到荒山野岭也有人住,队伍斜行到老妪家,然失望地看到两间低矮的茅屋。聂贞不作声,自然无人敢抱怨。女眷们被安置到另一间屋里,管家首先分发干粮和烛火,老夫妻亦有所得,老头抱着分得的东西激动得语无伦次:“官人,我家寒……寒碜……官人不要介意……”
“聂某是客,您是主,幸亏您二老在风雪天里收留,我才有一块立足之地,聂某感激还来不及,怎敢不顾礼数放肆。”
一席话老头听得云里雾里,只好傻笑。
门帘被掀起,镖师头子急闯进来道:“大人,南京急件,不过信鸽被风雪卷得砸到车盖上,翅膀折了,估计活不了了。”他张开大手,捧着奄奄一息的鸽子。
“信上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