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斯蒂芬

在公寓的第二天,我突然惊醒。一定是有人摇晃过我的肩膀。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试图回味关于海登那个生动的梦的最后一丝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昨天夜里的某一刻,我脱掉了T恤衫,身上出了很多黏腻的汗,头发成缕打结。公寓里热得难以忍受,空气很潮湿。我之前已经洗过两次澡了,一次是我们刚到的时候,一次是在马克处理头发和老鼠的时候——真是让人异常困惑的行为。现在我又感觉很脏了。我伸了伸懒腰,才发现身边马克的位置是空的。

客厅里传来了刮东西的声音。沙,沙,沙。

“马克?”

没人回答。

我一把掀开毯子,套上另一件T恤,轻声地走到了客厅。

原来他设法打开了客厅的窗户,正用刀撬外面的百叶窗。“马克?”

他在我拍他肩膀的时候吓了一跳,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你吓到我了。”

“几点了?”

“时间还早。怎么也打不开这该死的百叶窗。”

“你这是何苦呢?没关系的。”我眯着眼睛,透过其中一根灰色的金属板条向下望向院子。“又下雨了。”

他把刀丢在茶几上,手在牛仔裤上蹭了蹭。“嘿!我去买几个羊角面包怎么样?顺便再试试能不能联系上银行。”

“我和你一起去吧。我可以在星巴克给海登打电话。我这就去洗个澡。”

“你昨晚没睡好。睡个懒觉吧,我把早餐买回来,端到你床前。我们晚些再一起出去。”

“我几分钟就好。”

“我一小时左右就回来了。来吧,也让我服侍你一次。”

我感觉他想要独处的时间,所以决定不再坚持。他迅速披上大衣,生怕不能尽快出门似的,并把钥匙放在茶几上,说了句“以防万一”,就立即离开了公寓。我也想独自消磨些时间。马克昨天的行为让我很困惑。他出去的时间比扔垃圾所需的时间要长得多,而且回来之后表现得像掩饰出轨的男人一样:过分谨慎、敏感易怒、坐立不安。他离开后,我胡思乱想着要不要亲自去垃圾箱看看那些头发——我知道他没有完全说实话——但我还是没去。我选择相信他。真蠢。谁知道我会在里面发现什么东西。

取而代之,我洗了很长时间的澡,用力地搓洗身体,直到大腿和小腹的皮肤被擦得泛红。之后,我摆弄了一下咖啡机,终究无法让这个肮脏的机器工作,于是放弃了。我把厨房的操作台擦干净,洗了盘子,扫了地,刷了水池,以此消磨时间。做完这些,马克已经出去了足有一小时,这让我开始坐立不安。我告诉妈妈会在南非时间十二点半时给她打电话,只剩不到一小时了,而且我还不能离开公寓:只有一把钥匙,要是马克回来了会被锁在外面的。

如果我想用Wi-Fi,只有一个选择:去找马克提起过的那个住在阁楼上的疯女人。附近最有可能有私人Wi-Fi的就只有她了。我真的不想和她碰面——马克说过她是个名副其实的怪人——但至少那能让我有事情做。最坏的情况,我分析,不过是被赶出来。我揣好钥匙,准备上楼碰碰运气。

那天早上,从楼上飘下的音乐是另一首八十年代最流行的歌曲,我很快就听出来是《九十九只红气球》[18](接下来的一整天,这曲调都会在我脑海中反复回响。)我脚步沉重地踏在木质楼梯上,越往上走声音越大,最后来到一个狭窄的走廊,这里有两扇斜着的门。我听到音乐声从其中一扇传来,便敲了敲门。

门被猛地推开。站在门口的女人是卡拉会感兴趣的类型:神色紧张,素面朝天,裹着介于和服和僧袍之间的罩衫,下嘴唇粘着半截烟卷。她的头发剃到了头皮,我忍不住去想,她可能把头发捐给了珀蒂夫妇作为邪恶的收藏品。她没说话,直愣愣地盯着我,把烟从嘴唇上摘走,用穿着凉鞋的脚蹍灭。她的脚指甲长而发黄。

我给了她一个最友好的微笑:“您好!(法语)真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会说anglais(法语中英语的说法)吗?”马克和我说她英语相当不错,但我不想看上去很冒昧。

“你想做什么?”

我竭力礼貌而平静地——虽然我得把嗓门提得比音乐声还要高——解释了Wi-Fi的问题,询问能否考虑让我们借用她的网络。“当然,我们会付给你钱的。”

她几乎没眨眼睛,这让她的气息变得更紧张。她吸了吸鼻子,说:“来(法语),进屋吧。”随即后退了几步,示意我进屋。原来她住的公寓只是一个单间。屋里大部分空间都被大量的油画占据,我还瞄见角落里有一个堆满盘子的脏水池、一个洒上了印度酱的蒲团和一个野营炉。她刚刚是蹲坐在那里吗?看上去绝对是这样。房间里有一股脏衣服、香烟和松油混合的恶臭。我没看见屋里有浴室和可以坐的地方。她仍然在用紧张的目光盯着我,我又不自然地往里面挪了几步。大部分油画都面向墙放着,但估计是她正在画的那幅,放在屋子中间支起的画架上。透过阴郁厚重的棕绿色背景,隐约能看出一张描画了一半的孩子的脸,给人以不安又庸俗的感觉。它让我想起七十年代非常流行的大眼睛小孩的画像。“挺有意思的,”我撒谎说,“你的画卖吗?”

她又吸了下鼻子:“是的(法语)。”

看来要由我来试着找个话题,或者赶快离开这里。“不好意思,还没做自我介绍。我叫斯蒂芬。”

“米雷耶。”一个和她很不相配的鸟儿般美丽的名字。音乐变成了《堕落的爱》[19],我才意识到它是从一个苹果笔记本电脑里播放出来的,而扬声器则放在蒲团远端的一个倒扣的板条箱上,看起来和这个肮脏的屋子很不搭。“你想喝咖啡吗?”她咆哮道。

我确实想喝,但是仅有的几个杯子都堆在水池里,上面顶着一只淌着油的平底锅。“不了,谢谢。没关系。”

不知为何,这个回答似乎让她很高兴。她走到电脑前,关掉了音乐。

“米雷耶,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法语)”

“我老公马克说你不认识珀蒂夫妇,就是住在我们那间公寓的夫妇。”

她喘着气,好像没听懂我在说什么。“什么(法语)?”她又问了一次。

“珀蒂夫妇。”我无论如何都记不起他们的名字。“我们住在他们的公寓。三楼的那间。”我意识到我正像一个讨厌的游客一样夸张地发音。

“不。没有人住在这里。只有我。”

“可我们住的公寓肯定是属于某个人的。”

“你们不应该住在那儿。我和你老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