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马克
一辆车的灯光射进客厅,扫过我的书、电视,划过架子上相框的玻璃,划过斯蒂芬带到这里的面具和金属线雕塑饰品。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这样在黑暗里坐了几小时了。隔壁的德国牧羊犬开始狂吠,但斯蒂芬和海登不在时,我一点也不害怕。
那些男人的靴子踏步声,话语里透出的尖锐。我自己并不害怕,我只关注斯蒂芬和海登。我拼尽所有的力量去保护她们。我知道这虽然听起来很可笑,但那些人走后,斯蒂芬和海登毫发无伤,我感觉自己完成了使命。那是最重要的事,仍然是最重要的事。
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没有设置报警器。他们可以进来,我已一无所有。
要是在其他类似的夜晚,我也许会喝上一杯,但今晚没有。我咽不下去,因为这黑暗沉重得足以将我的气管压扁。我漫不经心地考虑着自杀,却没有胆量。我甚至站不起来,我不知该如何开始。或许在这里坐得足够久,黑暗便会将我扼杀。我闻到了一股浓烈苦涩的陈旧的烟味。我被抛弃了。
隔壁的学生们结束了周六晚上的活动,回来了,在人行道上大笑着。稍后,路对面的大门发出吱嘎一声,护士值完晚班离开了。小鸟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我终于忍不住,被刺激得站了起来。我去洗手间小便,避免照到浴室里的镜子,然后朝储藏室走去。在厨房时,虽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但胯骨还是撞到了操作台的角上,好像它是被故意挪到我的路线上来挡我一样。
我五岁的时候,很害怕去我家的储藏室。那里住着一只班什[54],我八岁的表哥詹姆斯告诉我说,班什尖叫的时候会吸出我们的灵魂。有时夜里,我躺在床上能听到班什的声音,一阵冗长的嗡嗡声。有一次我告诉了妈妈,她说没有班什,爸爸大笑着。如果你想去储藏室拿一听水果罐头,马克,你得勇敢地去面对她。
一个周日,詹姆斯和他的父母过来吃午饭。他把我锁在了储藏室,再没有回来。感觉像过了好几个小时,我一直没敢动,生怕把班什弄醒。我努力忍住不哭,因为她们最喜欢恐惧和悲伤了。她们能闻出你的恐惧,詹姆斯曾经告诉我。我闻到厨房里传来的烤鸡的香味,听到妈妈和佩特拉阿姨在聊天,詹姆斯在外面和狗玩耍着。他们都把我忘了,如果我动了,班什就会醒过来。最后,为了不打喷嚏、尿裤子,我憋得双腿抽筋,我得逃走。我看到架子顶层有一扇小窗户,我踩上了第一层,没有回头看,因为如果不回头看有什么东西在身后盯着你,它就不存在,不会伤害到你。我不能呼吸,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不发出声音。
不要害怕,闭上眼睛,爬上去。
我急忙用短短的手臂向上够,刚爬到第二层架子。一袋大米噗的一声翻倒在地,带倒了两瓶橘子水——突然响起一阵很低的噪声,转瞬即逝。最后,一个东西滚了下来,然后我听出来了。是班什,她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巨大响声。
她醒了。
她就在我身后。
我用双手捂住耳朵,倒下来,像胎儿一样蜷缩着。
我当时可能在大叫,可能哭了起来。我记得爸爸进来,冲我喊道:“能不能冷静一下?只是个该死的玩具。”
班什只是一台装电池的塑料电子琴,不过E键卡住了。根本就没有班什。我也不记得和詹姆斯、佩特拉阿姨和莱昂叔叔吃烤鸡的事了。
现在,我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希望她会凭空显现。
我等待着,用舌头舔过嘴唇上的裂口,把指甲抠在伤口上,用拇指剥开,感受着伤口破裂带来的刺痛。但她没来。
稍后,阳光照进房间,于是我拉上了窗帘。但在海登的屋里,那些迪士尼公主的娃娃还是闪着耀眼的光,于是我把它们拆毁了。
我在客厅的地毯上爬,上面掉落着我们的头发,我把它们捡起来。
这张床是奥黛特的。她先拥有的它。那时我们年轻又缠绵,可以无忧无虑地表达欲望。在佐伊出生前,她用无数种方式去拥有它。斯蒂芬坚持铺上了新的床垫和被褥,但这张床是奥黛特的。
我坐在斯蒂芬那一侧的床边,拉开了她床头柜的抽屉,像一个闯入者一样,小心翼翼地不去碰任何东西。一本忘记带走的平装小说,是她不想让我看到的那一类;一个笔记本,上面潦草地写着她创作的儿童图书的情节主线;一团缠在一起的项链和手链,海登玩成了这样之后她就懒得去解开;一团团纸巾;一支丢了盖子的裂了的口红。我在寻找关于她的迹象,却已不存在。
我关上抽屉,环顾四周,试着感受更多。这间屋子里发生过太多的事,但现在全都已被灰尘覆盖。只有我,现在,这就是一切的结局。我浪费了全部生命所换来的爱、快乐、痛苦,还有激烈的争吵,没有一样能改变我独自一人在这里的事实。是生命让这一切看起来如此重要。
我坐了一会儿,期待她能来,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已经来了,因为我看到梳妆台下面有东西在动。但不是她。我朝那阴影走去,蹲下来,可除了毛屑,没有其他东西。
接着,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让我一惊。我想让他们进来,完成犯罪,拿走一切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们没有进来,于是我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客厅,我的双手隐隐作痛,双膝的皮肤被擦伤,额头上带着一块伤痕。屋里暗了下来,刚刚的声音只是书架上的照片又被推倒掉下来了。
我光着脚坐了下来,玻璃上流着血。
狗在叫。我的胃很疼。路对面的大门的铰链断开了。鸟叫嚷着。有人咒骂着。太亮了。我站起来去拉窗帘。没有人进来。空空的架子上有一个长着很多只红眼睛的黑色东西在看着我。我疼得直不起腰来。
砰,砰,砰。当,当。当,当,当。一阵让人讨厌的、镶着大块宝石的戒指在窗户上敲击的声音。玻璃快敲裂了。
“把该死的门打开,马克!我知道你在里面。”
我强撑着坐起来,脊背在咔嗒作响。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落在凸窗上的窗帘渗出一丝微弱的光线,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山洞里。
卡拉又喋喋不休地喊着,我站起身,拖着脚走到了大门处。
我刚把门开个缝,她就侧身挤了进来。“天哪,这里好臭,亲爱的,”她说着,匆匆忙忙地穿过走廊,把袋子一股脑地放在了橱柜上,“你看起来糟透了。去洗个澡吧。”
“你来这儿干吗?”我用手捋着头发,搓着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你妻子给我打过电话。她很担心你。说你有一天多没有开手机。我也给你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