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午后法庭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萨拉好受些了。昨晚那纷乱的情绪已然消散——她全神贯注地回味着这场庭辩。其中有一部分是纯粹的恐惧。和那样一位威风凛凛的对手面对面,很容易遭到羞辱。加雷斯·琼斯是一位善于雄辩、经验丰富的律师。他引经据典,论据详尽精准,俨然是一位启动寻宝游戏的主持人,让一众律师和法官不得不拼命追忆曾经学过的那些大部头法学书。尤其是他与主审法官之间精彩的技术讨论,听来实在是一种享受。而萨拉只不过是一位普通的法律学者,她在苦苦坚守之际,曾不止一次感到内心的恐慌不断高涨。虽然如此,她还是赢了第一轮。午饭过后不久,法官同意让布莱恩·温尼克的事务律师克罗斯先生出庭作证。

克罗斯先生五十多岁,是一位呆板严肃的律师。他身着深色正装,戴无框眼镜,还系着皇家工兵团的领带,他年轻时曾在那儿服役。萨拉引导他回答了一系列问题,意在建立他的可信度:他是当地行政教区委员会主席,也是一家刑事案件事务所的资深合伙人。他与布莱恩·温尼克相识十年,数次为他出庭辩护。他上次见布莱恩是在利兹市的圣·詹姆斯医院。

“你见到他时,他病得很厉害吗?”萨拉问道。

“对,病得很厉害。呼吸困难,戴着氧气罩。”

“他得的是什么病?”

“他得了肺癌。是晚期。医生告诉他,他只剩下几星期了。”

“他那时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他当时神志很清醒,而且思路非常清晰,毫无疑问。但你们也能料到,他的心态比较沉重。那就是他要求见我的原因。他想要供出自己过去说的所有谎言。”

“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我想是悔恨。他那时刚刚皈依天主教。在我到达前不久,有位神父去探视过他。”

这个说法好像引起了法官的兴趣。他们问了许多问题,以确认神父没插手布莱恩的这份证词。然后萨拉引导他简述了与布莱恩·温尼克谈话的细节,以及克罗斯先生所做的两人之间的对话记录。

“他告诉我说,他在审判贾森·巴恩斯一案中所提供的证词是假的。巴恩斯先生并没有告诉他自己谋杀了布伦达·斯托克斯。温尼克先生捏造了证词,并谎报给了警方,他自己说的。”

“他告诉过你他为什么那么做吗?”

“他说是为了得到减刑。他被控毒品交易,他希望如果自己帮警方定了贾森·巴恩斯的罪,警方会放弃对他的指控。”

“他说过是哪位警官承诺过他吗?”

“这个……他没有说。”克罗斯先生犹疑了,紧张地瞥了一下法庭对面的两个警探,他们正坐在那儿怒视着他。“我不记得他有提过名字。”

“很好。”萨拉很快便完成了剩下的询问,但待她问完,轮到加雷斯·琼斯起身诘问时,他立刻将话题转向了刚才那一点。

“克罗斯先生,你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律师,应该能理解尽可能保证证词清晰的重要性。那么你当时为什么没有问你的当事人,是哪位警官对他做出那样的承诺?”

“我想……是他道出的情况让我太过吃惊,而且他当时很虚弱。我不想给他太大压力。”

“他讲话很困难,对吗?”

“对。有多次长时间的停顿,有时他还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我明白了。”加雷斯·琼斯顿了下。“克罗斯先生,你对法庭讲过,尽管温尼克先生当时奄奄一息,需要输氧,但你相信他神志正常。你有没有找医生要医学证据证明你的想法呢?”

“我……没有,我没有。我确实想到过,但当时周围没有人。医生都在忙。”

“我了解了。克罗斯先生,作为一个外行,你认可一个呼吸困难的垂死之人,他的大脑会极度缺氧吗?在这种状况下他对事实的把握会受到一定限制?”

“我不知道。我不具备医学方面的资质。”

“很好。那么你认为温尼克先生是神志正常的,是在陈述事实而不是异想天开,这只是个观点,对吗?对此你并没有医学依据?”

“是的,没有医学依据。只有三十年询问当事人的专业经验。”

“毫无疑问,其中有很多人在说谎。”

“当然。但我确信温尼克先生说的是事实。”

“但是你没有为他主持宣誓仪式?”

“没有。我打算下次探视时,带着打印好的证词请他宣誓签字。不幸的是,他在此之前去世了。”

这是个硬伤,重创了萨拉这位主要证人的可信度。休庭吃午饭时,萨拉琢磨着她还能不能像计划的那样,去剑桥陪埃米莉过个长周末。

午餐后重新开庭,主审法官看了看坐在下方的律师。

“很好,听了克罗斯先生的证词,我们已做出决定。本庭预备在本上诉案中参考他与布莱恩·温尼克之间的谈话内容。但在我们开始就该证据的重要性展开辩论之前,你还有其他希望我们考虑的证据吗?”

萨拉感到如释重负,再次站了起来。第一关已过。她虽然只是一个来自东北部的小律师,但她已在刑事上诉法院拿下了一局。她开始向法官陈述,隐约还听到两位警探在一旁愤愤不平地窃窃私语。

“我有,法官大人。巴恩斯先生上诉案的第二个疑点与阿曼达·卡尔的证词有关。法官大人们也清楚,在原审时卡尔女士是纳本妇产医院的一名实习护士。她在当地报纸里看到案子后,就自愿去警局作供。她说,案发当晚凌晨四点,她在医院外的马路上看到一位年轻女士,与布伦达·斯托克斯相貌相符。证据在巴克斯特警司那儿……”萨拉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位老警探。“但是该证据从未在审判中提到过,也从未向辩护方披露过。法官大人,我认为这是对诉讼程序的严重滥用。如果当初辩方知道有该证词,他们不可能不据此提出合理的怀疑。法官大人,卡尔女士从那时起便一直为此事困扰。她对那晚依然记忆犹新,今天她也在庭审现场。”

法官转向她的对手。加雷斯·琼斯赶紧站了起来。

“法官大人,我强烈反对我这位博学朋友的主张。诸位法官想必了解,辩方律师也应该知道,此事在之前上诉时便曾提起过。当时法官裁定,就算陪审团事先知道该证词,他们也不一定就会像纽比夫人辩称的那样,会因此而产生合理质疑。鉴于之前的判定结果,法官大人,我认为没有必要再次考虑该证据。”

萨拉早料到了这点。她早上四点已读过上次诉讼的详细内容。他一坐下,她就站了起来。

“法官大人,我这位博学的同行忽略了当初法官判定结果中极其关键的一点,请参见第12段。当时法官实际上所说的是,他们并不确定卡尔女士的证据‘本身’是否足以让陪审团产生合理质疑。法官大人,‘本身’二字极其关键。我方今天的上诉并非只依靠卡尔女士的证据。我们想要将其与布莱恩·温尼克的证词以及我随后还会向各位大人提出的三个次要理由结合起来。我方的观点是,这五项加在一起足以让各位相信,我的当事人蒙受了长达十八年的不白之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