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元夕

对于这些从小生活在门派中的弟子们来说, 年节并不重要,花开了月圆了天冷了,他们还是一样练武, 顶多是吃食上变些花样。寒来暑往, 都是寻常气候, 不值当多费心思。因此纯钧派的新年过得非常朴素,既没有阖家团圆,也没有爆竹新衣,无非是中午饭堂多加了两个菜, 师兄弟们见了面互道一声“新年吉乐”。

薛青澜对此适应良好,他比闻衡还像个纯钧弟子, 白日里该干什么照旧干什么, 晚上抱着闻衡给他做的手炉缩在榻上看书,神情平淡,丝毫不见动摇, 似乎早已对此习以为常。

闻衡毕竟曾在温柔富贵乡里长大,见识过世间第一等的繁华热闹,每逢佳节,不免思念父母亲人,薛青澜却像是打小与世隔绝, 不食人间烟火, 心中既然了无牵挂,自然也无从生起涟漪。

闻衡本来对薛慈观感尚可,他是誉满江湖的神医圣手,又是自己师父的知交好友,无论哪个身份都值得敬重。可是与薛青澜相处越久,他越觉得薛慈这个师父当得实在失职, 白瞎了一棵好苗子,对他也不算好——药铺老板逢年过节还知道给伙计多发几文钱,到薛青澜这,连句吉祥话都没有。

薛青澜听到他的脚步声,放下手中书卷,刚仰起头,脑门上忽然贴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清甜橘香扑入鼻端,他眼睛立刻弯了起来,盈满潋滟的笑意:“哪里来的橘子?”

两个朱橘滚落进他怀中,闻衡在榻边坐下,道:“今日除夕,山下田庄送来了许多节礼果子。”

薛青澜“哦”了一声,并不追问,也不在意,径自拿起橘子剥开外皮,摘净丝络,还分了一半给闻衡。他手指白皙修长,剥个橘子皮也赏心悦目,闻衡心中一动,忽然问:“青澜,你想不想下山看看?”

“山下有什么好看的?”薛青澜咽下一瓣橘子,莫名其妙道,“你要下山吗?你要去的话,我倒可以陪你。”

闻衡顺水推舟道:“那就这么定了,上元节陪我下山走一趟。”

按照纯钧派的规矩,自新年至上元十五日之内,许弟子们离山一日,随他们去哪里游玩。闻衡往年没有闲逛的兴致,都是匆匆而过,今年既然决定要带上薛青澜,便挑了个特殊日子。自古以来元夕不禁夜,上元佳节,花灯满城,万姓同游,正是一年里难得热闹时候。

正月十五当日,闻衡禀告过秦陵和薛慈,携着薛青澜一道下山,赶在午饭前进了湛川城。尚在正午,街头已搭起了高台和花灯架子,许多茶坊酒肆门前都支着一口大锅,水花翻沸,热气蒸腾,里头煮着白生生的元宵。

除此之外,还有卖吃食的、卖花灯的、卖面具的、卖泥人面人糖人等各色小玩意儿的,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这些还都是前戏,待入了夜,各处搭台唱戏、猜灯谜、卖艺斗彩,歌舞欢娱,通宵达旦,百姓们更要携家带口,绕城走百病,以祈求来年无病无灾,这才是正月里最精彩的压轴。

闻衡道:“真正的热闹还没开始,不如先去用饭,占个临街的好位置,到黄昏时,这灯差不多就点起来了。”

薛青澜上下打量他一番,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师兄,你哪来的吃饭的银子?”

闻衡一怔,面现懊恼神色:“不巧,忘了这茬了,这可怎么办?要不师兄把剑当了给你买一碗汤圆吃?”

他装得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薛青澜险些被他唬住,半信半疑道:“倒也不必如此,你真的没带钱?”

闻衡忍得辛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薛青澜小小地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个钱袋放在他掌中,无奈道:“幸亏我带了……你笑什么!”

闻衡连着他的手一道握进掌中,轻巧地将他拉到自己身边,随口夸道:“真有心,出门还记得带银子。走吧,带你去吃饭。”

薛青澜稀里糊涂地被他拉进街边一座酒楼中,跑堂的上来招呼,闻衡径直道:“范先生订下的雅间。”

跑堂的立刻躬身,恭敬道:“二位贵客楼上请!”

这酒楼开在繁华地带,又赶上饭点,客似云来,生意十分兴旺。大堂里不免吵嚷,可伙计将他们引到三楼雅间,推门而入,一股清幽梅花香气扑面而来,屋中陡然安静下来,将一切嘈杂隔绝在外。

薛青澜四下打量,但见这雅间宽敞明亮,装饰雅致。墙边条案上的插瓶里盛着腊梅,饭桌后的山水大屏另辟出一方空间,布设着罗汉榻,榻上小几上甚至摆好了干果点心,堪称处处精细,足见用心,富贵得把他们两人都卖了或许也抵不上饭钱。

伙计殷勤地问:“两位公子要用点什么?本店的干烧黄鱼乃是一绝,另有烧羊肉、烧牛尾、八宝山珍、甲鱼炖鸡等招牌。”

他这话是冲着闻衡说的,下意识觉得此人能拍板做主,却见闻衡拎起壶来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给薛青澜,问道:“想吃什么?在山上成日吃素,只怕早已腻了,恰巧我近日也刚出孝,可以陪你吃几口荤腥。”

薛青澜再傻,这时候也看穿他的把戏了,摇头推让道:“我没来过,不知道他家哪些可吃,还是师兄来点罢。”

于是闻衡度量着二人的口味,点了四样招牌,并几碟清淡菜蔬,又添上一例山珍汤、两碗汤圆,仔细交代了忌口,才叫跑堂的出去传菜。

等关了门只剩两人对坐,薛青澜端着茶碗幽幽叹道:“是我小看了你。师兄深藏不露,骗得我好苦。”

闻衡道:“既然知道我骗你,怎么还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就该挑贵的点,好叫我长长记性,免得日后再这么欺负小孩。”

薛青澜笑道:“师兄切勿自谦,若这叫欺负,传出去不知道得有多少人打破了头,就为了被你欺负一回。”

“当不起。”闻衡将窗户推开一道小缝,好散开屋中烧炭的轻微烟气,“此事贵精不贵多,你一个就够受了。”

说话间饭菜陆续送上,两人吃饭向来不拘束,私下里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就着一桌佳肴漫无边际地闲聊,说的都是些风土人情、节日习俗,或是门派旧事,东拉西扯了近一个时辰,才用罢了饭,叫人进来收拾。

在越影山上时,吃住简陋,闻衡一个王孙公子甚至得亲自烧火做饭,却没有一句抱怨,好像什么都能适应,与所有弟子并无不同;可是到了湛川城,过去生活的痕迹又再自然不过地回到了他身上,仿佛向来如此,从未消磨。

谁能想到一年到头只有这半日,才是最接近真实的他呢?

薛青澜有点犯困,盯着他腰间佩剑怔怔出神。闻衡掰了一半茯苓山楂糕递给他,免得积食,见他目光散乱,便道:“困了就去榻上歇个晌,要么下楼玩一会儿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