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流星之夜(第4/5页)

叶萧起身带翻了椅子,圆珠笔残骸以火箭坠落的弧线投身废纸篓。他冲出办公室的同时打电话,要求找到焦可明生前开过的白色小车,now(马上)!

十分钟后,车辆管理所发来了消息。他开着警灯上路。每次经过南北高架与延安中路高架的交叉点,想起九龙铜柱的扯淡传说,他就会降下车窗弹出一粒鼻屎,献给这座城市的心脏。像从周末派对大屠杀的尸体堆上碾轧而过,他艰难地穿越停滞拥堵的车流,来到城市最南端的二手车交易市场。

终于,叶萧在汽车墓地般的仓库角落,找到那辆白色小车。原来的牌照已被卸掉,但每辆车都有独一无二的车架号(VIN码),相当于汽车的身份证,无论车主和车牌如何变换,这个永远不变。他问经销商拿到钥匙,拉开车门检查仪表板左侧,以及风挡玻璃下——就是这辆车。

三天前,它刚被焦可明的岳父以一万五千块钱卖给中间商,并隐瞒了车主被灭门的真相。

狭窄的驾驶座里,叶萧屏息静气,仿佛小小的无脑畸形儿,还躺在后排的婴儿座里。他又对准这辆白色小车,从各个角度拍照,再比对失乐园谋杀案当晚的监控照片……

三分钟后,他伸出右手食指,在车子引擎盖的灰尘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三个字:就是你。

是谁杀了焦可明全家?

她记得叶萧说过,案发现场的小区监控录像表明,最有可能的凶手,是一个骑着助动车的黑衣男子。

子夜之前,盛夏躺在自家地板上,昨日强烈的兴奋,如同晚间潮汐,已退却殆尽。脑子又变成一团糨糊,只剩下癌细胞灼烧的疼痛。她的视力、听力、记忆力,全都迅速衰竭。下午发过两次癫痫,昏迷过一个钟头,要不是死神玩命地用舌头舔她,恐怕已经死了。

傍晚,主治医生来电,命令她前往医院,接受住院治疗。一天一小时一分钟都不能耽搁,癌细胞已无法控制,随时随地会昏迷。她的回答是,癌症可以杀死我,但无法打败魔女。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癌——拜这片大地深处的毒物所赐。所有这些脏东西,都与左树人有关。他又在哪里?会不会已远走高飞?躺在加勒比海的沙滩上,怀里抱着D罩杯的美女,一个黑妞,一个白妞,不亦乐乎地等待上天堂呢?

盛夏双眼如海滩上的死鱼眼睛般呆滞,看着封锁阳台的铁栏杆——公安局刚为她安装的,为了保护她免受打击报复。也许,余生都将在死亡的恐惧中度过……啪!她抽了自己一耳光,我还有余生吗?医生就要开病危通知单了,想得美!

她的视力出了问题,看东西都很模糊,天知道是怎么敲出八千字的微信号文章的。现在轮到耳朵,打开电脑音响,把北欧死亡重金属开到最响,却变成了嗡嗡的蚊子叫。不用说,还是脑癌扩散的影响,已入侵了她的颞叶——控制听觉的大脑皮层器官。她倒下来,耳朵紧贴着地板,想要听到大地深处传来的呼喊声。

快要零点了,魔女别急,等我来。

盛夏戴上“蓝牙耳机”,手机连接“宛如昨日”APP,选择游戏世界。太阳穴里的异物感,将她引入一条幽长曲折的隧道……

第十一次体验“宛如昨日”——

一道光。穿越隧道。爬出排水沟,她趴在杂草中咳嗽,直到把胃液呕吐出来。奥斯维辛的大烟囱不见了,旷野变成废弃的主题乐园,沾在铁丝网上的尸体变成流浪的野狗,疯狂地对她吠叫。不仅大烟囱没了,失乐园的鬼屋也不见了,原地变成一个大坑,像被陨石撞击过,深入地心。泥土之间,隐藏着几根骨头。人的骨头,白森森的骷髅头,完整无缺的手掌,没有血肉,只有细细的干枯骨节,像被工匠们精雕细琢出来的。不知谁在她背后推了一把,她整个人像篮球滚下去。她尖叫着,感觉天旋地转,嘴里吃了不少泥土,也许还有死人的骨骸。哎呀!脑袋撞得好疼!她落到大坑的最底下,漏斗圆锥体的中心,就像掉到墓穴和棺材中。她惶恐地仰头望天,黑夜黑得像铅做的棺材盖。她尖叫,甚至喊到叶萧的名字,但没人会来救她。她往地下挖掘,用自己的赤手空拳。她挖出一具又一具骨骸,像法医决战变态杀人狂。最后堆出三十九个死人骨头。

你们好吗?我们很好……妈的,cult版岩井俊二?

忽然,她在大坑底部看到一个水塘,也许是地下水。月光突然出现,正好洒在水上,同时照出了她的脸。

她没有看到魔女,而是看到另外一张面孔,不是人类的面孔,是阿努比斯。

狗头人。

女孩的大腿、女孩的短裤、女孩的T恤、女孩的胳膊、泰国带回来的银质骷髅链坠,脖子上却是一个尖尖的狗头。她开始尖叫,年轻姑娘的惨叫,就从这张斜长的狗嘴里发出。

她转身向大坑上面爬去,好像阿努比斯在身后追赶——其实阿努比斯的头就在她脖子上,或者说取代了她的脑袋。而她想要躲避的,只是自己的头,自己的眼睛,自己的鼻子,自己的嘴巴,自己的大脑。他手脚并用地爬回平地,才发现失乐园已经消失,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废墟,夹杂着断垣残壁。在“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她已无数次回到过这里——1999年,南明路,工厂废墟。

她看到三个人并排躺在草丛中。一个高中男生,一个女孩子,一个小男孩。他们手拉着手,女孩在中间,男生和小男孩在两边。

焦可明——欧阳小枝——欧阳乐园。

就是这样的顺序,两个十七岁,一个十岁。他们在等待英仙座流星雨光临,也在等待各自命运的分岔点——1999年8月13日,深夜十点。

她潜伏在草丛深处,担心阿努比斯的狗头,会呼出沉重的气息,或散发畜生的味道,让那三个人有所察觉。

十七岁的欧阳小枝,看着星空说:“古希腊神话中,有个叫美杜莎的美少女,她的头上长满毒蛇,任何人看她一眼,就会变成石头。英雄珀尔修斯,砍下美杜莎的头,骑着她身体里的飞马,救了公主安德洛墨达。他把美杜莎的头献给智慧女神雅典娜,珀尔修斯升上天界成为英仙座,公主变成仙女座。NGC869、NGC884双星团,代表珀尔修斯挥剑的右手,英仙座β星代表美杜莎的人头,被珀尔修斯提在左手,那是一个迷人的星座。”

令人惊讶的是,她所说的双星团相当准确,一字不差。盛夏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过,但她就是记得,毫无理由。

焦可明转头盯着她的眼睛:“小枝,你喜欢美杜莎?”

“她是魔女——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