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约五六年以前,有那么一阵子,我不得不依靠倒卖旧物来维持生计。
这件事情说起来惭愧,可反过来,倒也怨不得别人,谁叫我打小就是一个调皮捣蛋、不学无术的主儿,用我爷爷的话讲,我干的坏事儿,那是没有八百也有两个四百——什么开水浇花,活煮青蛙,偷个桃摸个瓜,打掉同桌的大门牙……这些,差不多都是我玩剩下的;要说起更绝的,是我用一把铁锤敲破了人家的脑袋,结果,那个凡人看一眼就知道是傻子的家伙,从此变得绝顶聪明,据说他后来成长为一名在神秘现象研究方面颇有建树的学者,而后著书立说,扬名本地,结结实实来了个鸟枪换炮,真是让人不胜唏嘘!
直到有一年春节,我把门楹上张贴的“財源廣進”念成了“财源横推”,我爷爷从此断言,叶家真的出了一个混帐东西!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的倒卖生涯还真是风生水起。熟知这个行当的朋友都知道,若想以低价淘换到能晃着人眼的奇货——我们这行称之为“捡漏儿”,那就非得盯紧各大旧货市场的“鬼市”不可。除此之外,这捡到大漏儿的概率几乎为零。行里有句调侃的话儿,要是这位爷一辈子被雷击中过两次,那么他没准儿还真就能碰上。
提起这鬼市,我还得抄上两句:这鬼市之由来要上溯到清末民初,当时咱中华大地正是国运衰落之际,许多达官显贵家道颓败,于是便偷拿了府中的古玩字画站街变现。但这毕竟有失体面呀!若是传扬了出去,不说给死去的列祖列宗抹黑,到底也是不成体统不合规矩的。故此,这类交易就只能选在凌晨三五点钟打着灯笼进行了,想想啊,乌漆麻黑的夤夜时分,数十盏灯笼闪着眨巴眨巴的贼光,还有比这“鬼市”之名更贴切的称谓吗?
话往后说,我的倒卖生涯首笔生意实则是一把破烂折扇。据鬼市的商贩称,这口折扇是女作家张爱玲用过的。小子我当时愣头青一个,迷信这个行当里所谓的箴言,说是凡是跟名人刮上点边的物件儿皆有卖相,于是脑袋发热不管不顾就买了下这东西,可想而知,这件事儿还没到天明就成了一桩笑谈。
不过有些事情还真是邪门儿,就在这桩笑谈传开后的第二天,居然有一位研究张爱玲的糙汉专家找到我,出了一个让我咂舌的高价儿买走了它,从此如获至宝,秘不示人。后来这位糙汉专家以此为线索,洋洋洒洒撰写了数十篇关于那位民国才女的考据文章,笑谈由此变成了奇谈。
说来更邪了,打从这笔生意做成之后,无论我在鬼市倒腾什么,诸如文房四宝、古籍字画、中外钱币、文人手稿、玛瑙玉器、政要信札……甚至是些不入流的零碎小件儿,总会翻倍出手,一时间获利甚丰,直叫我的同行们恨得槽牙作痒。只可惜,这些来得容易的钱财左手进,右手出,很快就被我大手大脚挥霍了个精光。
到了我倒卖生涯的后半年,那时正值网络交易如火如荼,民间收藏热气蒸腾,我也审时度势开了一家网店,并且摈弃其它旧物种类,专以经营古籍善本为主,兼而贩卖一些旧墨迹和老纸,其中不乏有后来流入大型拍卖会的某些名噪当时的藏品。
且说这天正是年初的首个开市日,各路商贩都为博它一个好彩头,竞相将平日里舍不得出手的那些紧俏货拿了出来,我们这帮倒买倒卖的家伙更是摩拳擦掌。一时间,整个鬼市人头攒动,每个摊位皆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那些后来者削尖脑壳儿地往里钻,就是想瞅上那么一眼。可还没等他露出面楔子目,呼啦一下子,整个摊位的物件儿早已被瓜分一空。只留得数声后来者对商贩的抱怨,商贩数着票子哼哼哈哈地敷衍。
那天我去得还算是早,说来也真是奇,有那么两部我一眼就看出是大开门儿的珍本,刚想伸手,准准地就被一位同行从中截胡!如此循环往复了几次,我突然感到浑身不畅,心烦意乱,再去看那些虽也能赚些小钱的旧墨迹和老纸,说什么也提不起兴致索问售价。一路逛过心情越发差了,最后就连俯身瞧瞧都懒得了,直到天色已明,我居然分文未花,这在我为期已然不短的倒卖生涯里还是头一遭!
这时突然有人叫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甚是相熟的商贩正冲着我喜笑颜开。他随手撇过了一个肮脏的蛇皮口袋,腔调里带着两分咋咋呼呼向我兜售起来。
“好东西!知道你专收老纸片儿,给你留着呢!前面来了六个人要看,我没理!”“是什么?古籍……信札……还是手稿?”我心不在焉地问他。
老实话,那时候我可是一丁点儿想买的心思都没有,那商贩言之凿凿地声称没给那六个人看过,实际上,怕是看过的人六十个也不止了。至于为什么没出手,不过是要么这东西没有卖相,要么商贩索价甚昂。
“笔记!文革前的老东西!”商贩继续兜售,“二十多本,你要是感兴趣,我便宜点儿卖你!”——果然是没有卖相的东西!
我听得出他的弦外之意,要是烫手的硬货,他们才不会跟你这么耗着,那得端着,拿着,玩意儿能不能卖出个高价,这说话也是学问。
我笃定主意要拒绝商贩的兜售,刚想说两句客套话儿,猛地里瞥眼看到那位截胡成瘾的同行正迈着方步向我走来。小子我当时极力克制,虽说最终放弃了上去抽他一顿的念头,不过这兜里的钱财可没捂住,由着那商贩叫了一个咬人的价儿,也不说还上一嘴,便买下了那二十多本看都没看上一眼的笔记。我拎着那肮脏的蛇皮口袋,故作镇定地走向那位截胡的同行,哈哈大笑数声,接着似有卖弄地甩出了一句话,然后扬长而去。“要是这东西您看过,那您今天可是走了眼喽!”沿路上,我都在极力回避那个截胡同行对着我讥笑的表情,还没到家,我就悔得恨不能要把肠子掏出来洗洗,你说我这妈不是神经病吗,斗哪门子气呢?
可是,日子还得过不是,倒买倒卖还得继续不是,合着我不能就把那蛇皮口袋里的笔记扔掉了事吧?这样,那岂不是栽大发了!不行,我得给这些东西找个卖相,说什么也要回了本儿才是!于是我打开蛇皮口袋,拿出了那破烂不堪的二十多本笔记,一边扇动着飘荡在鼻间的霉味儿,一边兢兢业业试图发现它们的非比寻常……嘿!你还别说,在翻过那些密密麻麻、让人眼花缭乱的字迹之后,还真就让我找到了记录者的名字!
我赶紧利用搜索引擎查找关于这个陌生名字的信息,内心期待一定是我孤陋寡闻,而不是这个人默默无名。结果是不消说的,搜索引擎下虽然有这个人的名片,但在职业一栏却写着“食品研究”四字。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儿,望着对他那寥寥数语的介绍,以及那串冗长的工作单位名称,这两者丝毫彰显不出这个人在其行业里的杰出,这意味着我不得不为我神经兮兮的冲动自食恶果——看来,我的好运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