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传尸鬼疰
卡车抵达麻条沟已经是一小时之后的事儿了。
这条岔路远比那条盘山道泥泞许多,卡车走在上头,就如同跛脚行路一般歪里歪趄。待总算来到山脚时,我竟然发觉双手由于紧握方向盘过猛僵酸了。老崔扯起放在粗麻袋里的纸码子钱跳下卡车来,直奔山脚那片落叶松林而去,片刻的工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
我独自一人靠在车里,百无聊赖地伸动着筋骨,心里巴不得这场雨水尽快消停。一旦身子松弛下来,人就容易犯困。就在两块眼皮掐起了架的时候,透过满是水渍的挡风玻璃,我恍惚间看到前方不远处冒出了三团忽悠忽悠的光亮。起初,我以为是乡民们在坟地里焚烧冥钱,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瞟过去两眼。可是,过了不久我就觉得不大对劲了,怎么烧纸会持续这么长的时间?再说,此刻已然是大半夜了,而且,外头明明风雨交加,按常理火光不应该没有变化才对——难道……难道是坊间传闻的“赤狐炼丹”?
我曾经听公社里老辈儿的人说起过,在辽东山区活动着一种通体泛红的赤狐,它们每到阴雨连绵的时节就会结伴出行,在渺无人烟的山野间飘忽不定,还夹杂着尖声怪叫相互招引,乡民们不知蹊跷,便将这叫作“赤狐炼丹”。传说赤狐每次出没的地方都会有些异事发生,所以,见者通常都会悄悄地避开。
这么想着,我原本的困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而这时,我发现那三团光亮居然向卡车的方向缓缓靠拢着!我立即警觉起来,猛地按了两下喇叭以示震慑,那三团光亮先是停顿了片刻,接着变得摇摇晃晃起来,似乎向这边前进的速度又加快了些。我赶紧将那把防身匕首再次掏了出来,伏在车内偷眼观察。不久,我就看出了些门道:原来,这三团光亮并不是什么“赤狐炼丹”,而是三只手电筒。我长舒一口气,却又马上疑窦丛生:三个人举着手电筒黑灯瞎火地在麻条沟做什么?况且,那个年代平头百姓经济拮据,特别是乡村,手电筒完全可以上升到家用电器的规格。因此,我对三名来者并没有放松警惕,还是保持了原来的姿势静观事态。
不久之后,车窗便响了起来,“哐哐啷啷”敲砸得很急,“哗啦”的雨声里传来了一个年轻人焦躁的叫喊:“同志!同志!同志!同志!请开下门……”
我知道肯定是躲不过去了,于是便抬起身子向窗外望去,那喊话的年轻人正冲着我颔首微笑着,他的满脸和气立即就让我悬着的心稍微平复了些。我小心翼翼地把车窗摇开了小半扇,问道:“你们有啥事?”这时,站在年轻人身后的两个人也跨步走上前来。借着车头灯扩散的昏黄光芒,我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三人全部身着中山装,虽然已经被瓢泼大雨淋得水汤挂面儿,但从衣服的质地上,我还是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其中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穿的是正经呢子料,而另一位瘦削的中年人和那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穿的却是常见的“卡其布”。光凭这一点,我就判断出,穿呢子料中山装的人的身份必然要高于另外两位。果不其然,此人还没说话便从内兜摸出一包大生产牌香烟,边递进来让我收下,边请求我务必帮忙载他们一程。
我连忙客气道:“五湖四海一家亲,都是革命同志,送啥香烟哩!”其实,那时我嘴上虽说满不在乎,但实际心里别提多美了。要知道,这大生产牌香烟当年在整个辽东地区可谓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那是绝对数一数二的高级俏货。远了咱不去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抗美援朝,它就曾作为慰问品送到战场上犒劳志愿军战士,后来毛主席率领中国代表团访问苏联路过沈阳时,当时的东北局给毛主席配备路上抽的也是它,甚至在中苏会谈时毛主席抽的还是大生产牌香烟,就连我们公社的黄社长看到它也是两眼冒光,我记得有一次他把一支这牌子的香烟夹在耳朵上足足晃了半条街,逢人就取下来说,看看!大生产!这他娘的可是大生产咧……因此,不难想象,当时我手里握着一整包大生产牌香烟该是多么激动。
随后,经过简单的交谈我得知,这三人是由沈阳公干来到这里的,由于雨天道路异常湿滑,他们乘坐的吉普车在前边翻了车。穿呢子料中山装的中年人自称姓吴,戴眼镜的那个年轻人是他的秘书李桐,而那位始终沉默寡言的瘦削中年人则叫杜少谦,负责他们此行的安全保卫工作。
只是,至于三人前来安东地界儿所为何事,他们自始至终并未提及半言。不过,其余两人都称呼穿呢子料中山装的人为“吴先生”,这倒是让我觉得非常蹊跷——因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与人之间无一例外都是以“同志”相称,“先生”两字在那样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显得特别扎眼,明显意味着被称呼者的身份非比寻常。因而在此后同行赶路期间,我一直在心里暗暗揣测:这位吴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时,老崔头顶着粗麻袋吭哧吭哧地跑出了落叶松林。待他看到车前站着三个陌生人时顿时呆住了,我连忙把事情因由讲给他听,老崔这才憨厚地冲着三人连连点头。只不过,当我说到他们的吉普车在前头翻了车的时候,老崔却展露出一副早已预知的表情,他连连嘟囔道:“不怪!不怪!不怪哩!”李桐显然听出了老崔话里的隐意,他疑问道:“老崔同志,你能不能把话说得再明白些?”老崔先是瞄了我两眼,这才问李桐:“你们的吉普车是不是在路过一块残碑后才翻掉的?”李桐张大了嘴巴满脸不可思议:“没错!没错!确实是路过了一块残碑,结果前头有条深沟,我那二把刀的驾驶技术,不知怎么就把吉普车开翻了。还好杜科长身手利落,吴先生只是擦破了点皮儿,并没有什么大碍。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崔不住地摇头,言语间带着两分咋呼的气势:“出了多少档子事儿啦!那条沟不干净咧!从前,我就在这附近住,听邻里街坊讲,早些年,差不多也就是抗美援朝的时候,这疙瘩发生了件怪事情。说是……说是有个女人,也不知道是为了个啥,在沟里的一棵歪脖树上上吊自杀咧!等到有人发现她,那尸首早就给乌鸦啄得烂糊糊的了,根本瞧不出模样来。有两个好心的乡民打算挖坑把她埋了,放下来的时候,那尸首直蹿出来一股股黑浆子,再看里头全是麻花花的大个白蛆。就是埋掉她之后,那坟上还是招来一溜绿皮苍蝇,铺天盖地的。后来这方圆百里的人都管这地方叫起了吊死鬼沟。不过,说起来还真是怪,自打叫了这吊死鬼沟,但凡夜里过路的车辆隔三岔五准出事儿——没了法子咋办呢?村民们只能立块石碑提醒提醒大伙儿,结果也没起啥作用。我还听说,每次翻车前,开车的人都会听到车窗嘭嘭地响,敲得很急,接着,就会看到一个秃头疤瘌脸的女人边招手边凄厉厉地叫着‘搭上我一段儿吧!我要找我的孩子’,再后来,国家破除迷信,就把这条沟改名为小文字沟了,可这名字虽然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