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雾隐妖蛟
陈婆缓缓回忆道:“听杜科长这么一说,老太太倒是回想起了一些不大寻常的事情来。我记得张树海最初来到跃进旅馆的那段日子,我给他拾掇房间的时候,无意中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只双筒望远镜,因着这东西是个稀罕物,我还拿起来摆弄了摆弄。后来有几次我看到他早早地就起来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裤脚挂着很湿的露水和草屑,我知道他肯定是去了山里。结果,之后几次我去他房间整理被褥,就再没看到那只双筒望远镜,想来……那物件应该是被他带在了身上。”“嗯?看来这里边确实有些蹊跷。”杜少谦用手掌托在下颌思忖了片刻,接着话锋一转,“那么,陈婆,您老还是先讲讲那个江心岛吧?”“这桩怪事,嘿!说起来年头就更远哩,差不多都六十年啦!”陈婆说,“当时,还是大清国呢,我也只有十来岁的样子。差不多就是这个月,忽然有一天,我听说这旮儿要打仗,说是日本人已经占领了鸭绿江对岸朝鲜人的地盘——那时候,咱们管日本人可不叫鬼子,都叫倭奴。还听说这些倭奴个个凶神恶煞,抓到女人和小孩就掏出心肝生吃,为此乡亲们都拾掇好家伙什儿跑到了山里躲避。没过多久这仗就打开了,我们在山里听到炮声震天响,刚开始咱们清军和倭奴不相上下,谁知道后来竟然被打得一塌糊涂。合着咱们中国人也不争气,那头都血流成河哩,守在宽甸城里的扑盗营还趁火打劫,疯抢咱老百姓自个儿的财物,弄得城里的乡亲们不得已也都跑到了山里躲避……”
“扑盗营?”我打断陈婆,转而向杜少谦发问,“扑盗营是做什么的?”“扑盗营是清末地方建立的保安武装,相当于后来的地方保安团。”杜少谦说,“这些人大都没经过什么正统的训练,有的甚至出自绿林匪家,自由散漫,毫无信仰,为祸乡里更是不在话下。听陈婆所言,事情发生在六十年前左右,想必应该是中日甲午战争时期。——难道,这件事也跟当时的扑盗营有所关联?”陈婆的双眼遽尔变得黯淡,她不住地叹息:“全部都死了,那凄厉的叫声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老太太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恐怖的声音……”陈婆说着说着抖了两个冷噤,继续缓缓言道,“当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江面上升起了一层很薄的雾气,大伙儿正准备吃些干粮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叫,说是倭奴正在渡江。我们赶紧跑到山顶躲在树丛中观察,果然看到有四五只梭船从对岸驶了过来,这时候岸边驻守的清军也发现了他们,没承想炮弹打过去之后,那伙倭奴不但不后撤,反而加快了速度硬生生地往江心岛上冲。估计这头的清军也觉察出有些不对劲,紧跟着他们也出动了十几只梭船冲上了江心岛。雾气这工夫已经障住了眼,我们在山头上已经看不清那座岛,只听得阵阵惨烈的叫声囫囵传过来——那叫声绝不是两军厮杀发出的,好像是岛上的人遇到了什么怪事,都在哭天喊地般求救,那声音真是又瘆人又让人揪心……”
杜少谦咂着嘴:“您老的意思是说,那伙倭奴和清军刚登上岛,还没等碰面就开始喊叫?”陈婆连连点头:“倭奴和清军是从南北两个不同方向登岛的,虽然有浓雾遮着人眼,但那江心岛并不算小,他们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就碰面厮杀起来呢?所以,老太太我才会说这事儿有些怪哩!”“难道……”我摇晃的脑袋里满是疑惑,“我是说,难道那伙倭奴和清军后来都没有离开江心岛吗?”陈婆接着说道:“那些恐怖的叫喊声响了好一阵子呢,差不多得有一刻钟左右才渐渐息止哩!我们躲在山上的人都被吓得浑身发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天色越来越暗,冷风嗖嗖地刮着,原本罩住江心岛的浓雾也缓缓消散开来。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岛上……那岛上……那岛上居然影影绰绰显出一个白花花的东西来!由于天色和雾气,我们看得并不是十分清楚,可它实在太过庞大啦,张牙舞爪地盖在整座江心岛上,而且,还在微微地颤抖着身子呢!”“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我焦急地问道,“究竟是什么?”“是妖蛟——”陈婆黯淡的双眼明亮起来,“虽然当时我还小,但是这两个字眼儿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在山中躲避的乡亲里,有位识文断字的算命先生,他看了一眼就断定那东西不是个凡物。他说,这妖蛟是龙生之子,又叫狻猊,喜欢躲在烟雾缭绕的地界儿,这玩意儿生性凶猛,长得有些像狮子。那算命先生还指给我们看,放言这东西出现在江心岛,这岛上必然有异事发生,要不然,那些倭奴和清军怎么会刚刚登岛就会发出那番惨叫?我们一听这话全都信以为真了,直直地盯着江心岛不敢大口喘息。可是,随着浓雾的散尽,那妖蛟也消失不见哩!岛上一片安静,从始至终就没有再见一个清军返回,至于那些倭奴我就不清楚了,毕竟他们登岛的方向在南边。”杜少谦扭头望着花窗。窗外的雨水还在簌簌作响。他继续问道:“陈婆,那些清军迟迟不归,难道就没有别的清军再行登岛查看吗?”陈婆说道:“蹊跷就蹊跷在这儿,驻防的清军的确再没有派兵登岛。可是,就在这天午夜时分,却有另外两伙人趁黑登上了江心岛,他们上岛之后同样发出了惨烈的尖叫声……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两伙人就是扑盗营和木帮。”“木帮?”杜少谦说,“怎么又和木帮扯上了关系?既然他们的遭遇与之前的清军和倭奴如出一辙,想来也都没能再从岛上返回,你们是如何确定这两伙人的身份的?”“这个……”陈婆回道,“这个杜科长有所不知,早年咱这地界儿的乡亲,都是靠着山和水找营生,木帮就是把山里的成材大木伐倒,然后由水路运出贩卖,所以这鸭绿江除了冬天寒冰封水之外,常年都有木帮的排子来来往往。虽说当时正在打仗,但平头百姓也得生活不是?那时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后来国家解放了,前两年又号召咱们‘大炼钢铁大跃进’,木帮上的人也都散得差不多了。这跃进旅馆的伙计皮五,早先就是干木帮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弄断了一条腿,才被安置在了这旮儿……”
“您老说什么?”杜少谦突然提高了嗓门,“您老说那瘸腿皮五从前是木帮中人?”陈婆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似乎对杜少谦的惊讶并不以为然。她接着说:“至于我们是咋知道这两伙人是扑盗营和木帮的,是因为第二天早晨从岛里返回了两个人,只有两个人。他们被乡亲们发现时已经疲惫不堪,那面颊充满的恐惧之色我到现在还能记起来,像是活活见了鬼一样!就连眼仁儿都散掉了,可怕得要命!后来……”陈婆说着又抽搭起来,“后来我在小光的身上也看到了这番情景,小光他……都是孽呀!”杜少谦问:“那这逃出江心岛的两个人都跟你们说了些什么?”陈婆摇头:“他们一个是扑盗营的,一个是木帮的,只说了这些。除此之外还一再叮嘱我们万万不要再去那座江心岛,永远都不要去!然后又向我们讨了些干粮和水就急匆匆地走掉了。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过了那么些年,小光这孩子还是因此枉送了性命!”杜少谦说:“就是说,陈光跟您老打听完这事儿后就去了江心岛?那个叫张树海的客人也跟着去了?”陈婆回忆道:“不,并不是这样的。就在小光打听完这些事情的三四天后,跃进旅馆里又来了位客人,这位客人自称名叫李光明。他跟张树海一样,也像是要长住下去的样子。不同的是,李光明平日里沉默寡言,极少跟我们唠嗑儿啥的,甚至在我的印象里,都没怎么见他笑过。过了十来天左右,不知怎的,他竟然也跟张树海和小光他们混在了一起,三个人经常神神秘秘地关上门来窃窃私语,老太太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搞什么名堂。那些日子也赶上下着大雨——咱这地界儿就是这样,每年的这个光景那天上的雨水总要铺天盖地地落上一阵子。我记得就在放晴的那天早晨,小光突然跟我说要去江里弄些鱼虾回来,说是张树海和李光明都想尝尝鲜味儿。三个人走的时候还带着绳索家什……可是谁曾想到,这一去再回来后小光就成了那副德行!往后的事儿谢掌柜不也跟你们说了么?差不离儿!”“那张树海和李光明呢?”杜少谦问,“他们没有跟陈光一起回来吗?”陈婆回话:“事后小光说,他们三人是一起从岛上回来的,但是我从始至终就再也没有见到张树海和李光明的影子,他们甚至连放在房间里的行李都没有拿就消失了。至于三人在江心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小光的身上又是怎么被戳上了那块传尸鬼疰的印记,不论我怎么问小光,他就是不肯多说一句。他还嘱托我,要是再有住店的客人打听关于江心岛的任何事,都不要再去唠叨,也不能让任何人再去那座岛,不能!这是小光临死之前薅着我的胳膊讲的话,谢掌柜他们也都听得一清二楚。要不是吴先生被割掉了脑袋,这些事老太太是绝不会吐露的。”陈婆结束了漫长的叙述之后显得有些疲惫,她伸出干巴的手掌掩着嘴巴,哈欠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