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校人烹鱼

深不见底!深不见底!

陈婆言下之意,显然是在暗示这件事也跟胡建设有所瓜葛!

众人的目光唰地一转,“扑啦啦”堆在胡建设满是横肉的脸颊之上。我看到那上面的皮肉在微微抖动,扭动,仿佛正在忍受着烤灼。

“不错!这件事儿……我确……实干咧!”良久之后胡建设才张开了嘴巴,言语之间那份趾高气扬早已荡然无存,“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哩!要不是为了我那个天生又傻又苶的孩子二嘎,我又怎么会去挖死人的肝脏?况且,这些人咋说都是保家卫国的志愿军战士!我早就知道这么干总有一天会遭天打雷劈的,我他娘的也真章儿地遭了报应,二嘎这根独苗儿,最后……最后还是给大哼哼剔得毛儿都不剩下一撮!”“你实在应该遭天打雷劈!”陈婆咄咄逼人地接茬儿道,“可是你的报应不该降到二嘎这孩子头上。老太太我今儿个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其实,你胡家的香火本来是不用断的。”——胡二嘎本不应该死?

陈婆此言出口,我心中顿时铺满惊诧:当晚众人夜宿跃进旅馆之时,李光明讲述苇塘枯井里的大哼哼时,曾经明明白白地说起过,胡二嘎和他爹胡建设一样胆大包天,非要看看那大哼哼是个什么玩意儿,结果这才被剔成了一把冒着热气儿的骨头抛上井来,为此胡建设还用炸药去炸过枯井……李光明说这些话的时候,杜少谦和老崔也都在场。可是,陈婆这话里话外,怎么听都像是另有所指,难道这其中又藏着些什么隐情不成?于是我赶紧追问道:“陈婆,你这话究竟什么意思?”陈婆没有理会我,却把脸偏向了杜少谦的方向:“什么意思?我是说,二嘎这孩子的死压根儿就不是个意外,而是有妄人从中动了手脚。只怕……只怕这事儿老胡现在都被蒙在鼓里哪!老太太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杀了那孩子的真正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张树海和李光明那两个畜生!”陈婆话音稍落,胡建设便如同一头发疯的狮子般猛然蹿起身来,直撞得整张圆桌“嘡嘡”乱响。他把脸拧成鞋拔子状,胸口起伏不定,盯着陈婆呼呼直喘地叫嚷道:“胡咧咧啥玩意儿呢!这……陈婆,这是真的?他们……这两个畜生为啥要对付二嘎?”陈婆不置可否:“真不真那得问老徐呀!他可是啥都知道,难道就从来没跟你提过一嘴?”徐海生畏畏缩缩地抬起头,紧闭的嘴巴里牙齿叮叮当当作响,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半个字眼来。

胡建设见状凶狠地薅起了徐海生的衣领,语气里充斥着声嘶力竭:“老徐,你他娘的!你他娘的告诉我,这些不是真的!”徐海生拼命地躲着胡建设喷着火星子的目光,偏下的脸使劲地往脖子里缩:“老胡,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陈婆冷不丁讥笑了两声,仿佛隐入暗夜之中的狸猫。她说:“老徐,看来你还真格的不肯罢休哪!那还是让老太太给大伙儿抖搂抖搂吧!杜科长,难道你真的以为老徐是欠了姓张那畜生的赌债,才不敢把他和李光明的行踪告诉公安人员吗?那些赌债真的就值得老徐去搭上两条无辜的人命?你就不怀疑这样的代价……有些太大了吗?”杜少谦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徐、胡二人身旁。他强硬地将胡建设的手掰开,接着示意徐海生坐到他的位置上去,他则坐在了陈婆身旁,说:“陈婆,把你知道的慢慢说出来。”陈婆见胡建设也坐下身来,这才说道:“二嘎究竟是怎么死的,老太太自然都会全部讲出来。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唠唠另外一个人,因为他和整件事有着天大的关联!”我立即追问道:“这个人是谁?”陈婆说道:“端爷。这幢宅子原来的主人。”我又问道:“之前听李光明讲,他是位识文断字的大地主,还会弄些诗文啥的,好像并不是辽东人?”陈婆捋了捋额前的乱发,开始缓缓追忆道:“没错,端爷是关里人。六十年前,端爷刚刚来到魁岭的时候,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当时,清军和倭奴还没有开战。端爷来到魁岭没多久,便撒下重金在镇口买了一大片土地,然后面向鸭绿江盖了这幢大宅子。别看端爷年纪轻轻,可是他为人仗义疏财,平日里镇上的百姓但凡有啥难处,只要求到他的府上,他必定会施舍一些钱粮。甚至每逢荒涝的年景儿,他压根儿就不收佃户们的租子。后来,清军和倭奴打了起来,整个魁岭被弄得乌烟瘴气,跑的跑,逃的逃,单单端爷不肯离开……他说这是咱们自己家的土地,怎么能让那些个矮如冬瓜的倭奴前来撒野?他说到做到,亲自在大宅里支了十几印大铁锅,烹猪宰牛犒劳那些打仗的清军兵士,几乎散尽了家财……战事结束以后,我爹我娘苦于没有好的营生,就跪求端爷让我到宅子里干些杂活,给口饭吃过活。端爷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爹我娘,从那以后,端爷不但让我吃得饱穿得暖,每月还付给我足够家用的钱财,十几年来从没有拖欠过半文,直到后来我嫁给小光他爹为止……”

杜少谦问道:“这个端爷,为什么不留在关里,却要孤身一人跑到这辽东苦寒之地?”陈婆摇头道:“这件事……那时候我年幼无知,又觉得端爷特别和善,也曾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过他几次。可是端爷每次都是笑而不答,支开我去做别的活计。我只知道他是浙江金华的大户少爷,至于那是个啥地方我就不大清楚哩。端爷平日里喜欢读书写字,没事儿也爱摆弄些白鹭玩耍。但是有那么两次,我却看到他坐在房脊上头望着鸭绿江痴痴呆呆,下来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泪痕。那个时候他的心情就特别坏,经常把屋子里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端爷每年都会划船入江。”杜少谦说,“陈婆,可有此事?”“杜科长说得不差。”陈婆连连点头,“那时候老太太不懂,现在却明白了两分。端爷也是为了那江心岛谷底里的那艘爆马子木沙船。不然的话,就凭魁岭这样穷乡僻壤的苦寒地界儿,像端爷这种人咋会撇家舍业在这旮儿一待就是好几十年?可是端爷万万想不到,魁岭这个地方却让他丢了性命,临了也没能回到他的老家落叶归根咧!”“端爷是怎么死的?”杜少谦又问。

“自杀!端爷是自杀身亡的!”陈婆满面凄楚地说道,“不过,这仅仅是看到他自杀的两个人对大家伙儿讲的。这两个人,一个是镇上剃头店的剃头匠,另一个是照相馆的照相师傅。说起这个照相师傅,那才真是了不得,当年他就是靠着自己那双比风都快的手,在赌桌上狠捞了几大笔的银子,这才置办了一家照相馆。不过这两个人可都不是善茬儿,土地改革的时候,他们瞄准机会兴风作浪,带起头来闹革命,不但瓜分了端爷家的土地和浮财,还带着一伙子吊儿郎当的二流子把年迈的端爷拉出去游街批斗,吊在树上一打就是一整天,不给吃的不给喝的,还弄些胡椒粉和旱烟末儿往鲜血淋淋的伤口里灌。他们逼端爷认罪,说他强奸良家妇女,榨干佃户血汗,挖共产主义墙脚……端爷生性倔犟耿直,怎么都不肯屈服,他们就变本加厉,用钳子把端爷的牙一颗颗拔下来,还脱掉裤子往他的嘴里撒尿……真是丧尽天良!丧尽天良哪!”我皱起眉头:“难道端爷就是不堪忍受这样的折磨才自杀身亡的?”陈婆愤然道:“当时的说法是这样的:端爷不想再做共产主义前进的绊脚石才畏罪自杀的!可是,那剃头匠和照相师傅哪里知道,有一个人曾经目睹了他们的丑事,那个人——就是老太太我!我还能记起那天晚上,当时已经过了三更天,毛毛月亮升起来老高。我感念端爷往年待我不薄,所以趁着小光熟睡的工夫拿了些吃食准备送给端爷。结果到了镇口才发现,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正把端爷从树上放下来,他们拿着捏造的供词正在逼着他按手印。我藏在草窠里,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只听得端爷呜呜地惨叫着……后来,那剃头匠恼羞成怒,从怀里扯出一把剃刀割开了端爷的脖子,端爷捂着脖子踉踉跄跄往江岸跑去——他本来就遍体鳞伤,又怎么能跑得过那两个人呢?结果被两个人追上又是一顿毒打,接着我看到剃头匠把剃刀交给照相师傅,意思是让他了结端爷的性命。那照相师傅胆小怕事,怎么都不敢下刀,最终还是剃头匠把着他的手腕才在端爷脖子上又割了一刀!他们见端爷没了气息,这才合伙抬着他扔进鸭绿江里毁尸灭迹!我永远都忘不了剃头匠临走时对照相师傅说的话,他说:杀他也有你的份儿,这样,咱俩以后就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我的身子早已瑟瑟发抖,不单单是因为陈婆这番叫人不寒而栗的话,更多的,是话里隐含着的一条令人不安的信息,那就是——剃刀!那夜在河岸密林,杜少谦就曾对那柄利器有所质疑,他断定神秘人獠牙剃刀之所以不使用寻常的匕首,这其中定有因由。而此后,我们并未发现与之相关的任何线索,那么事已至此,会不会是这剃头匠跟神秘人獠牙剃刀有什么关联?又或者剃头匠本身就是神秘人獠牙剃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