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闻古曲雅醉叙清楼,悟前因猛醒博采店
那盏昏昏欲睡的油灯,“啪”地一声,绽出凌厉而凄艳的火花,瞬时归于寂寥。
夏谙慈身上一凛,倦意全无。
昏暗的灯光下,小女孩的脸昏黄而模糊。
可能是受惊的缘故,她发起了高烧,满嘴呓语。
夏谙慈端起油灯,仔细地打量。
她一点也不好看,疏眉肿眼,塌鼻,嘴巴还大。
左眼完全肿胀起来,黄而稀疏的头发,松松辫成两个小得可怜的辫子。
在农村,女孩完全是被忽视的,遑论这样丑的女孩。
在家中,永远是被呵斥,被打骂的那一个。
然而越是这样的丑孩子,越有着卑贱而顽强的生命力,如一株野草,坚韧、倔强而又茫然不自知地活下去。
夏谙慈带着些鄙夷,又带着由衷的悲悯与同情,俯视着她。
小女孩的鼻子突然抽搐了两下,“六叔叔,不要,不要……”她急速地摇头,梦魇般大叫起来。
“你说什么?谁是六叔叔?他怎么了?”夏谙慈推她。
“不是叔叔,不是——”小女孩尖叫,仍旧闭着眼。
“是谁?是谁?你看到什么了?”夏谙慈轻轻摇她,然而她翻了一个身,仍旧陷入凶险而火热的昏睡之中。
夏谙慈叹了口气,将冷毛巾敷在她的头上。
昏暗的灯光,让人始终有些倦意。
夏谙慈忍不住昏昏地睡去,恍惚中,她见到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白衣,长发,头顶有些尖,长长的手指,黑发盖了满肩,只留窄条的、苍白的脸。
夏谙慈心中一惊,睡意全无,抬眼望去,原是一面镜子——那不是镜中的自己吗?
她有些好笑起来,伸手整理自己的头发——怎么,自己的头发不是盘在头发上吗?而那人的长发,是散下来的,她心中大惊,向后退去,不想绊在椅子上,跌倒在地,“哎哟——”
“怎么了?”刘则轩一边摘下手套,一边从里间快步走了进来。
他在里间检查李楚岑的尸体,兼看有无遗漏的线索。
他见夏谙慈跌倒在地上,忙搀她起来,“不要紧吧?”
夏谙慈定了定神,见四周并无人影,也没有脚步声,难道是自己的幻觉?她勉强笑道,“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下!”虽说如此,仍是觉得阴气森森,鬼影幢幢。
刘则轩心中疑惑,也不好多问。
夏谙慈笑道:“刘爷,这屋子里渗得慌,陪我出去走走!”
刘则轩只道她心中害怕死人,欣然允诺。
两人前后走到院落里。
天上那轮圆月,丰盈姣好,皎洁莹润。
刘则轩仰起头看,月是有魔力的,它能控制潮汐,甚至是女人的身体。
月色如水,照在夏谙慈的白衣上,平添几分清寒。
“发现什么了?”她问。
“瞧!”刘则轩从口袋里找出一件东西来,垫着白色的手绢递了过来,“这是在后窗发现的。”
夏谙慈接过,这是一件二寸许长的白玉佛像,面目姣好,法相庄严。
眉目低垂,极尽慈悲之态,雕工细致,但背部却不甚平滑,像是摔坏了后又被重新雕琢过。
背面隽着一行梵文。
夏谙慈“咦”了一声,刘则轩侧眼打量她,笑道:“怎么?很精致吧?”
夏谙慈摇头笑道:“这个很常见,我小的时候家中就有一套呢,和这个样子很像。
我没事常拿在手里玩,这料子好,盘起来油润得很。”她记得这是一套“四菩萨”图。
“是吗?”刘则轩不动声色地反问,“你看这做工?”
夏谙慈托着那个小巧的佛像,仔细打量。
刘则轩的疑惑是有道理的,这个佛像玉质油润,质料上乘,也有些年代了,怎么也不会是常见之物。
放眼整个上海,应该也不多见,它会是夏家的那一套吗?如果不是,又是谁家的呢?
夏谙慈天生反骨,一个女孩子,却早早地和家中断绝了关系。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不愿夏家莫名其妙地和东方惨案扯上关系。
“如果你是凶手,会带上这个毫无用处,反而容易添乱的东西去杀人吗?”夏谙慈冷笑,“而且,还是一个心思缜密,出手狠毒的凶手,他甚至没留下什么其它的证据。”
“有道理!”刘则轩点头,“我和你想得一样,有可能是故意栽赃。”
夏谙慈的眼神骤然变冷,她微微一笑,“刘爷,你不怕我就是凶手?”
“你不是!”刘则轩摇头,微笑地看着她,“我想了很久,那个人不是你。
你走路太慢,胆子也小,是不敢一个人走夜路的。”
两人忍不住相视大笑。
秋夜的凉风吹过,门外远远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
一个沉稳有力,一个滞重而狼狈。
“桑老板回来了!”夏谙慈欣喜之余,忙去开门。
门开处,一股刺鼻的酒气传来,夏谙慈直皱眉头。
桑卫兰是一脸淡漠与鄙夷。
他半搀半挟了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浑身的酒气,目光涣散,头与肩上都是湿淋淋的,似乎还沾了些青苔水藻之类。
夏谙慈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想想,原来是初至稻香村时,给他们指路的那一个。
刘则轩忙至门外查探动静,并将大门锁好。
“怎么回事?”夏谙慈惊问。
“没事,”桑卫兰松开手,那人便瘫倒在地上,淡淡地说,“贵人开口难。”
原来是“严刑逼供”,夏谙慈不语。
她不喜欢这种江湖气,有股腾腾的杀气。
从小生长于夏家,她知道光鲜浮华的背后是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刘则轩问。
“进去再说,”桑卫兰挟着那人,快步向房间里走,“你看看,到底是不是?”
刘、夏二人也忙跟了进去。
桑卫兰将那人揪到小女孩的床前,“是吗?”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威胁的意味。
“二囡呀,我的二囡呀!”见到小女孩的惨状,那人纵声哀嚎起来。
原来他是小女孩的父亲。
一个人纵再酗酒,再不成器,不顾家,这点父子母女的天性,还是有的。
“你小点声!”刘则轩忙道。
“二囡呀!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触目所及,惊心动魄的伤痕,放在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身上,确实令人心痛。
“那个王八蛋!我操!操你八辈祖宗!”他脱口而出。
“你知道是谁干的?”夏谙慈忙问。
“是……是……”他颓然地低下头,“都是我害了二囡!”
“你都知道些什么,快说吧!”桑卫兰有些不耐烦地提醒,“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三天前,有一个年轻人来到我家,给了我很多钱,让我打听唐先生的事,还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哦?”夏谙慈忙问,“那人长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