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艾玛。我对她一直都没什么兴趣,现在兴趣可浓厚了。养猪场那一幕让我喉头一紧。我妈说全校就属她最有人缘,这我相信;雅姬阿姨说再也挑不出比她更卑鄙的女孩,这我也相信。生活在我妈的恶毒旋涡中,人格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扭曲。但艾玛是怎么看待玛丽安的呢?我很好奇。活在我妈阴影的阴影下很不好受吧。不过艾玛是个聪明的孩子,只在外面作怪,在我妈身边就变得甜美又听话,什么都要家人帮忙;如果不这么做,她就得不到母爱。

但她生性暴戾,会大发脾气,掴同学巴掌,加上我最近发现她丑陋的一面:她对下流的事物情有独钟。这让我联想起安和娜塔莉的故事。艾玛跟玛丽安一点也不像,不过倒有几分安和娜塔莉的味道。

傍晚时分,还没开饭,我决定再去肯尼家碰碰运气。我一定要从他们嘴里套出几句话,不然根本没办法写这篇报道,如果套不出来,柯瑞就会要我退出。对我来说,离开风谷镇根本不痛不痒,但我要证明我有能力照顾自己。我的信誉现在岌岌可危,毕竟会在身上刻字的女人,很难得有老板肯交付重任。

我开车经过娜塔莉的陈尸地点。三根粗短的蜡烛早已被风吹熄,花束包在超市的包装纸里,显得十分廉价,灌了氦气的爱心气球萎靡不振,无精打采地上下飘动,这些东西被艾玛认为不值一偷,凄凉地堆在一起。

肯尼家的车道上停了一辆红色敞篷车,娜塔莉的哥哥坐在前座,跟副驾驶座上一个相貌配得上他的金发女孩聊天。我并排停在他们旁边,两人先是偷瞄了我几眼,然后决定假装没看见。金发女孩突然开怀大笑,红色的指甲绕着大男孩后脑勺的棕发。我尴尬地点个头,很草率,我肯定他们根本没看见,我轻手轻脚地经过敞篷车,往大门口走去。

来应门的是娜塔莉的妈妈。屋子里很静,很黑。她的脸上挂着欢迎的微笑,没认出我是谁。

“肯尼太太,很抱歉这种时候还来打扰你,但我有话想跟你说。”

“有关娜塔莉的事吗?”

“对。可以到里面坐一坐吗?”这招很下流,完全不需表明身份,就可以偷偷摸摸混入屋内。柯瑞总爱说:记者就像吸血鬼。你不邀请,他们也进不去;但一旦进去了,没把人榨干他们是不会走的。她打开门。

“哇,屋子里真凉快,谢谢你。”我说,“听说今天气温会飙升到三十二摄氏度,但我想不止吧。”

“我听说是三十五摄氏度。”

“我想也是。可以麻烦你给我一杯水吗?”这招也是屡试不爽:女人啊,只要对谁好过,就很难撵他出去。如果你刚好过敏或伤风,向她要纸巾会更有效。女人喜欢弱者。我指的是大部分的女人。

“当然。”她迟疑了一下,看着我,好像想知道我的身份,但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殡葬业者?神职人员?警察?医护人员?吊唁的民众?她这几天遇到的人,可能比去年一整年加起来还要多。

趁肯尼太太在厨房忙,我四下张望。客厅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家具全部归位,不远处的桌上摆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肯尼家的两个孩子,穿着红色毛衣和牛仔裤,分别倚在大桦树的两边。男孩笑得很勉强,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女孩的身高还不及他一半,一脸严肃,好像古时候银版照片上的人物。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约翰。他又乖巧又和善,是我的骄傲。上周刚刚高中毕业。”

“好像提前了一点——我也是同一所高中毕业的,记得我那时候要熬到六月。”

“嗯。暑假那么长,真不错。”

我微笑。她微笑。我坐下来,小口小口喝着水,怎么也想不起来柯瑞说混进客厅后下一步该做什么。

“我们其实不算真的认识。我叫卡蜜儿·卜蕾。芝加哥《每日邮报》的记者,前几天晚上跟你通过电话。”她笑容僵住,下巴动了起来。

“为什么不早说。”

“我知道你这阵子一定很不好过,我也只想请教你几个问题就好……”

“不行。”

“肯尼太太,我想要替你们家讨回公道,这是我这趟来的目的。大众知道得越多……”

“你们报社就越赚。这一套我早就听腻了。我警告你最后一次:不准再踏进我家门,不准跟我们联络。其他我没什么好说的。”她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瞰我,脖子上挂着一条木质串珠项链,正中央镶着红色大爱心,跟葬礼当天一样;爱心在她胸口摆晃,好像催眠师的怀表。

“你这个寄生虫。”她对着我开骂,“我看到你就恶心,希望你哪天能回头看看自己有多丑陋。现在请你马上离开。”她尾随我走到门口,好像没亲眼看我走出她家门,就不放心我是真的离去。她在我背后把门摔上,手劲很大,震得门铃都响了起来。

我站在阳台上,羞红了脸,心想:那条爱心项链一定会让我的报道增色不少。金发女孩坐在红色敞篷车上看着我。男孩子已经走了。

“你是卡蜜儿·卜蕾吧?”她喊道。

“我是。”

“我还记得你。”金发女孩说,“虽然你住在这里的时候我还小,但大家都知道你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玛芮斯·惠勒。你不会记得我的。你上高中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傻瓜呢。”

原来是约翰·肯尼的女朋友。我听过她的名字,多谢那几位长舌的阿姨,但我不认识她本人。不过,她说她知道我,这我一点也不惊讶。风谷镇长大的小女孩,总是密切关注学姐的一举一动:谁跟最受瞩目的橄榄球员约会,谁当选校花,谁是风云人物。女同学之间还会像交换棒球卡那样,互相交换偶像的最新八卦。我还记得茜茜·慧德,她在我小时候是卡杭高中的毕业舞会皇后。有一次她跟我打招呼,我立刻跑到药妆店买了十一支唇膏,看哪一支才是她涂的那种粉红色。

“我记得你。”我说,“没想到你已经可以开车了。”她被我的谎话逗得咯咯笑。

“你现在是记者,对吧?”

“对,在芝加哥。”

“我帮你找约翰接受采访吧。保持联络。”

玛芮斯一溜烟地开走了。她说“保持联络”的声调,补涂唇蜜的姿态,还有她毫不关心我采访的主题是个死去的十岁小女孩,从这几点来看,我敢说,她是个志得意满的女孩。

我打电话去镇上的五金行——就是发现娜塔莉尸体的那一家。我没表明身份,一接通就说想整修浴室,重铺地砖。要把话题转到谋杀案上倒不难。

“最近应该有很多人担心居家安全问题吧?”我旁敲侧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