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12页)

“我们干吗要出去?”他问。

“看看船来了没有。”

“你说过今天不会来了。”

“要是万一来了呢。”

他们戴上鲜红色的防雨帽,在下颏处系牢帽带,走出了房门。

狂风如同打在身上的重拳,刮得露西左右摇晃。没一会儿,她的脸就像浸在水盆里一样了,雨帽下的发梢湿淋淋地紧贴着脸颊和雨衣的肩头。乔高兴地直叫,跳进一个水坑。

他们沿着崖脊向海湾走去,一边低头看着北海的滚滚巨浪呼啸着拍击峭壁和海滩。暴风雨把水下植物从天晓得有多深的地方连根拔起,成团成簇地抛到沙石上。母子二人完全被那变幻不停而千姿百态的海浪所吸引了。他们以前也来看过海涛,大海对他们具有一种迷人的魅力,露西事后总是想不出,他们到底默默地观看了多久。

这次,那种着魔的感觉被她看到的什么东西打乱了。起初,只是在波谷有什么颜色一闪,速度之快,她都没弄清那是什么颜色,而面积之小和距离之远,使她立即怀疑到底是不是当真看见了。她搜寻着,但那东西没有再出现。她把目光收回到海湾和小码头上,随波漂到那儿的东西,又随着下一次巨浪漂走了。等暴风雨过后的第一个好天气,她要和乔来赶海,看看大海带来了什么宝物,捡回去一些奇光异彩的石头、来历神秘的木块、巨大的贝壳和扭曲生锈的金属片。

她又看到那块闪亮的颜色了,这次要近得多,而且在视线内停留了一会儿,那是鲜黄色的,他们所有的雨衣都是这种颜色。她透过雨帘注视着,但没等她辨清它的形状,就又不见了。但浪潮把它冲得更近了。浪潮总是把无论什么东西都带到海湾里来,把各式各样的废物拢到沙滩上,仿佛一个人把裤袋里的一切都掏出来,放到桌子上。

那的确是一件雨衣:在一次大海把它托到浪尖上,让她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时,她终于看清了。昨晚亨利回来时没有穿他的雨衣,可是那件雨衣怎么会到海里呢?海浪越过小码头,把那东西抛到了斜坡的湿木板上。露西看出来那不是亨利的雨衣,因为穿雨衣的人就在雨衣下面。她恐惧的喘气被风吹走了,连她自己都没听见。他是谁呢?他从哪儿来?又有一艘船遇难了吗?

她突然想到,他也许还活着。她应该过去看看。她弯下腰对着乔的耳朵喊着:“待在这儿,别动,哪儿也别去。”然后便跑下斜坡。

她刚下到一半,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乔跟来了。那个斜坡又窄又滑,十分危险。她站住脚,转过身,弯腰把孩子抱起来,说:“你这不听话的孩子,我告诉你等着!”她的目光从下面的人体看到崖顶的平台,身上战栗了一阵,因为拿不定主意而难受。她看得出,大海随时会把那人体冲走,于是便抱着乔,向下面走去。

一股小浪淹过了人体,浪退下去之后,露西已经走得很近,看得出那是个男人,而且由于在海中泡得过久,已经肿得辨不清五官了。这表明他已死了。她对他已经无能为力,而且也犯不着为保存一具尸体拿她和乔的生命冒险吧。她正要转身回去,忽然感到那张肿脸有些面熟。她盯着那张面孔,没看出什么,心里在竭力把那模样和她记忆中的某种东西联系起来;随后,她蓦地认出了那张脸,一阵恐惧攫住了她,她感到周身麻木,连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她悄声自语:“不,大卫,不!”

这时她不顾危险地走向前去。一个不大的浪头在她膝边溅开,在她的雨靴里灌满了带泡沫的咸水,但她根本没注意到。乔在她怀里扭动着,想向前看,但她对着他耳朵高叫着:“别看!”并且把他的头按在她肩上。他哭了起来。

她跪到死尸旁边,用手碰了碰那张可怕的脸。是大卫,这时毫无疑问的。他死了,而且死了一段时间了。在某种深邃的本能的驱使下,她撩起雨衣的下摆,看了一眼那双截断的腿。

她无法接受大卫已死这一事实。她确曾在某种意义上希冀过他死,但她对他的感情混杂着担心被发现不贞的惧怕和愧疚。悲伤、惊恐和获得自由的轻松感,全都飞鸟似的在她的头脑里盘旋,没有一种情绪肯安定下来。

她本想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地待上一会儿,但接着来的是个大浪。那浪把她冲出去好远,还呛了她一大口海水。不过她总算抱紧了乔,也还待在斜坡上;浪退以后她赶紧爬起来,跑到贪婪的大海冲击不到的地方。

她头也不回地一路向崖顶走去。当她来到看得见她家小房子的时候,正瞧见那辆吉普车停在屋外。亨利回来了。

她抱着乔,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一心只想找亨利来分担她的痛苦,去体会被他搂在怀里的感受,由他来慰藉自己。她喘气夹杂着抽泣,泪水混合着雨水淌下面颊。她走到房子的后面,冲进厨房,急忙把乔放到地上。

亨利说:“大卫决定在汤姆那儿再待一晚。”

她眼睛瞪着他,脑子里是一片怀疑的茫然;随后,她的直觉一闪,终于恍然大悟。

是亨利杀死了大卫。

这一结论如同一拳打在她腹部,她定了定神,理智接踵而至。遇难的船只、系在臂上怪模怪样的匕首、撞坏的吉普车、有关伦敦那个用锥形匕首杀人的凶犯的新闻报道——霎时间一切全都清楚了,犹如一盒拼图抛在空中,落地时居然不可思议地全都拼好了。

“何必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亨利笑着说,“他俩在那边有好多事要做,而且我也没鼓励他回来。”

汤姆。她得去找汤姆,他会知道该怎么办的。他会保护她和乔,等着警察到来。他有一条狗,还有一支枪。

她的恐惧被一阵哀伤所打断,她为自己曾经信任,甚至几乎爱上的那个亨利感到难过,显然,那个亨利并不存在——只是她的想象而已。她看到的不是什么温暖、强壮、柔情的男人,而是眼前的这个魔鬼:他满面笑容地坐在那里,煞有介事地给她讲着编造出来的她丈夫的口信,其实正是他谋杀了她丈夫。

她压抑着一阵要从体内发出来的战栗,拉起乔的手,走出厨房,穿过厅堂,一直出了前门。她坐进吉普车,把乔安置在旁边,便发动了引擎。

可是亨利就在那里,一只脚悠闲地蹬在脚踏板上,手里握着大卫的滑膛枪,说:“你到哪儿去?”

她的心往下一沉。如果她现在就把车开走,他可能开枪——什么本能警告了他,让他这一次把枪从车里拿到屋里去了呢?——就算她自己愿意冒险,她也不能让乔冒险。她说:“只是把吉普车开到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