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杰西听到了狗的脚爪发出的嗒嗒声。

她明白了,狗真的仍在屋内,而且朝这边走来。她开始尖叫。她知道,这也许是一个人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情——这样做违背了她听说过的所有建议,即:决不向有潜在危险性的动物显出你的胆怯——可是她忍不住。是什么将野狗引进了卧室,她太清楚了。

她抬起双腿,同时利用手铐将自己拉起来靠在床板上。她一边拉,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通向过道的屋门。现在,她听到了狗的狂吠声。这吠声使她感到要腹泻,肠子里热乎乎、湿漉漉的。

狗在门口停住了。在这里影子已经开始合拢。在杰西看来,那狗只不过是个模糊的身形,低矮得贴近地面——不是只大狗,但决非玩具卷毛狗,也不是奇瓦瓦小狗。反射着阳光的两弯桔黄色月牙形表明了它的眼睛所在。

“走开!”杰西朝它大叫。

“走开!滚出去!你……你在这不受欢迎!”这样说很滑稽……可是,在这种情形下,什么不滑稽呢?说不准我将要它为我从梳妆台顶上拿下钥匙呢。她想。

过道里这个身形的后部有了动静:它开始摇摆尾巴了。在女孩们读的某个感伤小说里,这也可能意味着,野狗将床上妇人的声音混同于它所爱戴、久违的主人声音。杰西可不相信。狗们并不只有高兴时才摇尾巴。它们和猫一样,当它们拿不定主意、仍在估量局势时也会摇尾。听到她的声音,这只狗几乎没有退缩,但是对这光线暗淡的屋子它也不尽放心。至少目前是这样。

这位前王子还不了解枪的作用,但是,自打八月份最后一天起,至今大约六周时间以来,它已得到许许多多严厉的教训。那一天,查尔斯·萨特林先生,麻省布林却的一位律师,将它赶进树林去死,不让它回家,而去交纳州和市镇加在一起的狗税七十美元。

七十美元一只狗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五十七美元的海因斯牌狗食罐头价格太高了,在查尔斯·萨特林看来,高得有点过分。就在那年六月里,他为自己买了只机帆船,费用高达五位数。

如果比较一下船和狗税的低价,你可以断言他精神出了些毛病——当然你可以,任何人都可以这么说。可这并非事情的关键。关键是购买机帆船是计划行为,在老萨特林的计划表里已待了两年多时间了。

而另一方面,狗只是在一个路边菜摊上一时冲动买下的。要不是当时他女儿和他在一起,喜欢上了这小狗,他是决不会买它的。“爸,那只狗,”她指着它说道,“那只鼻子上带白斑的——那只独自站在那儿的,就像个小王子。”于是他便为她买下了那只小狗,他的小姑娘高兴了。可是,七十美元(如果王子被划为B类大狗,也许要多达一百美元),对那种身上没有一个字的身份证明的狗,这个数额不低。关闭湖边别墅,来年再来的时候到了,查尔斯·萨特林先生这时认定狗的费用太高,而将它放在赛伯车后座带回布林却也令人烦心——它会随处做窝,甚至会在地毯上呕吐、拉屎。他想,他可以为它买各种不同的狗房,可是这些精美的小玩意起码得三十美元,而且价格看涨。不管怎么说,像王子这样的狗是不会乐意待在狗房里的,它更乐意四处野跑,以整个北面树林作为它的王国。是这样的,萨特林对自己这样说。八月的最后一天,他将车停在荒无人烟的莱恩湾长滩上,把狗哄出了后座,王子具有快乐的流浪儿心情——你只要仔细看看它就可以看出这一点。萨特林不是个蠢人,他心里一方面很清楚这只是个与己有利的胡扯。可是,另一方面他也为这个想法兴奋。他回到车里,驱车离开,丢下王子立在路边目送着他。这时他吹起了口哨,那是《生而自由》的主题曲。他不时唱出一句歌词:

“生……而自由……追随你的……心!”那一夜他睡得很熟,没分一点心思给王子。而在那同一夜晚,王子蜷缩在一棵倒卧的树下,浑身发抖,饥饿难耐无法入睡。每当林中一只猫头鹰发出鸣叫,或某个动物发出声响,它都会恐惧地哀鸣起来。

此刻,查尔斯·萨特林合着《生而自由》的曲调赶出来的狗就站在杰罗德的夏屋的主卧室门厅里(萨特林的别墅位于湖边尽头,两家人在这儿从未相遇过,尽管前三四个夏天,他们曾在镇上的游船码头不经意地点头打过招呼)。狗垂着头,瞪着眼,竖起了颈毛。它没有意识到它在不停地狂吠。它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屋内。凭着与生俱来的本能,它清楚那血腥味很快便会扫除它所有的谨慎。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前,它必须尽可能弄清这不是个陷阱。它不想被有着能伤人的硬腿的主人逮住,也不想让人拣起硬土块朝它扔来。

“走开!”杰西试图大声叫出来,可是她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发抖。光向它喊叫是不能让它走开的。那畜生不知怎么知道她起不了床,伤不到它。

这事不可能发生。她想。怎么会是这样呢?仅仅三小时前,我还系着安全带坐在梅塞德斯车的乘客座位上,听着收录机里瑞恩·麦克斯的歌声提醒自己注意一下山谷影院在放什么电影,以防万一我们真的决定在这儿过夜。我们和着鲍勃·沃肯赫斯特唱着,怎么我丈夫就这么死了呢?“再来个夏天,”我们唱道,“再来次机会,再来一阵罗曼司。”我俩都知道那首歌的全部歌词,因为那是首很棒的歌。在那种情况下,杰罗德怎么可能就死了呢?事情怎么可能起这样的变化呢?对不起,伙计们,可这只能是场梦,这太荒唐了,不会是真实的。

那野狗开始缓缓地踱进房间。由于谨慎,它的腿有点僵直,尾巴茸拉着,黑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它的嘴唇向后撇着,露出与之完全相配的牙齿。

八岁的凯瑟琳·萨特林曾经欢快地与前王子一起嬉戏(至少一直到她过生日为止,那时她得到一个名叫玛妮的碎布制作的娃娃,对狗暂时失去了一些兴趣)。王子半是猪犬,半是牧羊犬,是一种混合类型的狗,但是决非杂种狗。八月末萨特林在莱恩湾将它赶出去时,它体重八十磅,皮毛光滑油亮,体格健壮。它的毛发夹杂着棕色和黑色(胸部及颈下有一圈明显的白毛,像是个围嘴),煞是招人喜爱。现在它的体重不到四十磅了,用手摸它的体侧,会摸到它突出的肋骨,更别提它心脏的快速狂跳了。它的一只耳朵划了条大口子。它的毛皮暗淡无光,湿漉漉的,还沾满了牛蒡。弯弯曲曲沿着它的一边腰腿,有一条部分愈合了的粉红色伤痕,这是它在一处装有尖刺的篱笆下面爬行时所得到的痛苦纪念。它的口部插着几根豪猪刺,像是弯弯的胡须。大约十天前,它发现那头豪猪躺在一段木头下死了,它一开始啃了满嘴的刺,便将它放弃了。那时它一直感到饥饿,但还不至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