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手稿(第2/3页)

此时,我们又跌进了这样一个深渊里。突然,夜空中,我的同伴发出一声急迫而又可怕的尖叫:“看!看!”他大声地叫喊着,声音好生刺耳,“上帝呀,看!快看!”就在他叫喊时,我看到一片昏沉而醒目的红光直泻到我们这个深渊的四周,在甲板上投下一道明灭不定的光亮。抬头一看,顶上的一番奇观简直叫我毛发都竖起来了。就在我们头顶上那巍然高耸的地方,一艘巨大的三桅帆船颠簸在陡峻的深渊边缘上。这船怕是有四千吨哩!尽管被托举在比船体高出上百倍的浪尖上,它的外形看上去仍比现有的任何一只战舰或东印度公司的三桅船大得多。它庞大的身躯乌黑乌黑的,不带一般船上习见的任何雕刻。敞开的舱口突兀地伸出一排黄翎大炮,缆索上挂着无数战灯,摇来晃去的,火光映得铜炮油光锃亮。然而,最叫人惊心动魄的是,这艘船竞无视大海的神威,不顾恣情任性的飓暴,依旧满帆高挂,顺风而下。我们最初发现它时,只看见它的船头,此时它正从那阴森可怖的深渊中徐徐升起。有一阵,它在那飞速旋转的漩涡巅峰上停了下来,仿佛是在期待一临绝顶的快意。然后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冲了下来,一时间吓得我们魂飞魄散。

这一刹那间,不知怎么我心里突然镇定了。我蹒蹒跚跚地拼力跑到船尾的尽头,鼓足勇气,等待着即将来临的灭顶之灾。那个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朝我们的船猛地一冲,结果恰好冲中了它那已经没入水中的骨架。它终于停止了挣扎,一头沉入了海中。而我呢,随着这势不可挡的一撞,居然被猛然抛到了那个陌生的庞然大物的缆索上。

我刚刚落下来,大船就掉转船头顺风而行了。幸好紧接着一阵混乱,我逃脱了水手们的注意。没费什么劲,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开着一半的主舱口,立刻趁机躲进了底舱。我为什么要躲起来,连自己都说不清。初一看见这条船上的水手,一种模糊的畏惧就攫住了我的心,也许这就是我要藏匿自己的缘故吧。我可不愿把自己托付给这样一群人。我只是仓卒间瞥了他们一眼,他们所表现的许多特征就叫我隐约感到新奇、怀疑和忧虑。因此,我想最好还是设法在底舱找个藏身之所。于是,我就将活动甲板移开一点,好容我在巨大的船骨之间便利地隐藏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完成我的工作,就听得船舱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我只好马上躲起来。一个男人踩着虚弱乏力、蹒跚不稳的步子从我的藏身之处经过。我看不见他的脸,但还是看到了他的大致形象。他显然是个年老体衰的人。膝盖颤抖,浑身哆嗦,一副不胜负荷的衰弱相。他低声地断断续续地独自咕哝着什么,那种语言我根本不懂。只见他在一个角落里,在一堆形状怪异的仪器和损坏的航海图纸中摸索着。他的神情古怪复杂,既有老朽的那种乖戾倔强,也有尊者的那种庄严神圣。他终于到甲板上去了,而我也没再见到他。

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盘踞在我心头,这种感觉没法分析,过去岁月中所获得的经验教训也不足以分析它,恐怕将来也不会有答案。考虑将来的事,对于我这样的脑瓜子来说,何其不幸哟。我永远也不会——我知道永远也不会——相信自己的那些观念了。不过这些感觉难以名状也不足为奇,既然它们的起因是如此新奇绝顶。一种新的感觉——一种新的事物竟又在我脑海里产生了。

我踏上这条骇人的三桅船已经好久了。我思忖着,现在我的命运之线都已聚集到一个焦点上了。这真是些莫名其妙的人!他们一味地埋头沉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经过我身边时居然视而不见。所以,躲藏对我来说真是傻透了,这些人压根儿就不会看见。就是刚才我还径直在大副眼前经过呢。一会前不久,我还斗胆闯入船长的私室,拿了些要用的笔墨纸张,写了这些东西。这日记我会不时地续写下去。真的,我可能没有机会将它传送到世人手里了,但我决不放弃努力。在生命最后的关头,我会将手稿封进瓶子里,扔进大海。

一件小事的发生又使我陷入了沉思。早些时候我大胆走出舱来到甲板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小艇底部的一堆梯索和旧帆当中躺了下来。我一边默想着自己命运的非凡奇特,一边不经意地拿起了一只柏油刷,在身边一只大桶上放着的一堆折迭得整整齐齐的翼帆边缘上涂抹起来。而现在,这张翼帆就系在船上,那不加思索的涂鸦竟展现出“发现”这个词。这种事情是天机的作合吗?

近来我对这条大船的结构作了一番观察。尽管它武装精良,但我觉得它并不是条战船。你只消看它的缆索、构造和普通设备,就能断定这一点,它不是条战船,这容易觉察,但它究竟是什么呢?这可就难以说清了。不知怎的,当我仔细察看它那奇怪的模样、造型独特的桅樯、那大得出格的巨幅风帆、简朴的船头以及颇有古风的船尾时,心里不时地泛起一种似曾熟悉的感觉,而且总是夹杂着这样一些模糊的往事回忆,我莫名其妙地回忆起那些古老的外国年代纪事以及久已封存的岁月。

我一直在查看大船的船骨,这种木料看起来好陌生,它的特征叫人觉得不宜用来造船。我是说这木头的渗水性极强,姑且不论虫蛀,而在这些海洋上航行,虫蛀是不可避免的。更别提随着年深月久木头会要出现腐烂。也许我这么看,过于盘根究底了,不过这种木料倒真是有西班牙橡木的一切特征,假使用某种特殊方法可使西班牙橡木膨胀的话。

当我念着上文这句话时,突然想起一位饱经风霜的荷兰老航海家的一句奇怪的格言。“这是千真万确的,”当人们怀疑他不诚实时,他总是这么说,“千真万确,船体泡在海里会像水手的身体一样膨胀肿大。”

大约一个钟头以前,我斗胆插入一伙水手当中,虽然我就站在他们中间,可他们根本就不理睬我,全然没意识到我的存在。他们就像先前我在船舱里看见的那个人一样,都是须发皤然,垂垂老矣。一个个虚弱得膝盖直哆嗦,衰朽得缩肩驼背。干皱的皮肤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低沉的嗓音时断时续地颤抖着,两眼闪烁着老年人浑浊的泪光,灰白的头发在暴风中疯狂地飘舞。在他们周围的甲板上,四散地摊放着一些甚为稀奇古怪、构造陈旧过时的计算仪器。

不久前我曾提到挂了张翼帆。从那时起,船就直走下风,继续朝南方那段可怕的航程驶去。从桅顶的小木球到翼帆下桁,每片风帆都扯了起来,大船的上桅帆的桁端时刻卷进惊涛骇浪之中,这浪涛之可怕真是难以设想。我刚离开甲板,因为在上面实在无法立稳脚了,尽管水手们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我们这条巨大的船没有立刻被大浪永久地吞没,这真是奇而又奇的事。我们注定要在死亡线上继续徘徊,不会就此葬身深渊。大浪连天,百倍惊险,真是前所未见的。而我们的船竟如海鸥般灵巧,箭矢般地穿飞在风口浪尖。大海活像一群恶魔,在我们顶上赫然昂首,然而它们只是吓吓人而已,不敢来消灭我们。我由此想到,我们每每死里逃生,恐怕只有自然因素才能解释这种结果——我须得假定这艘船是有某种强大的潮流或者猛烈的底流的势力在支配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