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蜀道登天(第7/18页)

龙妻道:“在……在里面。”

众人一拥而进,却见安敏倚墙而坐,手脚仍被绑住,头歪向一边,双眼紧闭,依旧昏迷未醒。

梁庸大怒道:“为何还要绑她?”龙井尚不知道梁庸是蒙古人奸细,不明白法师为何一路跟来,更不懂对方为何发这么大火,只愕然道:“她不是奸细吗?万一跑了怎么办?”

张珏忙上前解开安敏绑绳,将她抱出来,放在堂屋椅子上。又想起之前安敏双脚受了伤,即使人醒转过来,也走不动路,忙派人去寻滑竿来。

梁庸见安敏受伤颇重,忙道:“须得立即请若冰娘子延治。”张珏道:“怎么,这会子就想起若冰娘子了?她也受了重伤,正是拜梁先生所赐。”

又道:“而今既已找到安敏,梁先生可以放心了,你我之间的约定算已完成。来人,押他去军营牢房监禁,等候发落。”

梁庸虽极想留下来,等安敏醒来问清楚事情经过,然张珏却不容分说,命人带他出去。有了上次他逃走的教训,这次也不会再对他客气,兵士取出绳索,将他反绑起来,扯了出去。

张珏命人取来凉水,将汗巾打湿后再拧干,敷在安敏额头大包上。

只听见她“嘤嘤”哼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张珏喜道:“敏娘醒了?”安敏伤后虚弱无力,只一脸茫然,问道:“这……这是什么地方?”张珏道:“这是我手下兵士龙井的家。你受了伤,我已经派人去找滑竿来,好送你去药师殿救治。”安敏道:“不,我不想走。”张珏道:“那就不走。你先好好休息,等滑竿到了再说。”

安敏道:“我不想见到这么多人。张将军,麻烦你叫他们都出去。”

她身份特殊,张珏又想要尽快从她口中了解真相,只得顺从她的意思,挥手命众人退了出去。安敏忽然抱住了他,呜呜哭了起来,一边抽泣一边道:“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在大理出生长大,未受中原传统礼法浸濡,行事大胆,任意妄为,真情流露之下,更是不顾及其他。张珏却不免格外尴尬,道:“你……你是公主,别这样……”

安敏当即松了手,骇然道:“你……你已经知道了?”张珏道:“嗯。”

他非但已经知道安敏的真实身世,而且理解她为何要冒险逃出天泉洞——因为她发现营救她的是蒙古人后,对方即告知她是阔端之女,她自己也是地地道道的蒙古血脉。她自然惊愕异常,在她印象中,蒙古人就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当年蒙古大举挥师南下,攻入大理境内,她童年玩伴全家、教她刻工的匠人,还有许许多多认识的人,包括父母的好友高和将军,都是被蒙古人所杀。尤其令她难以接受的是,那一年率军攻打大理的蒙古军主帅阔端,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张珏又补充道:“令尊写了一封信给我大宋四川制置使余相公,信中详述了你们兄妹的身世。对了,余相公知晓你阿兄安允是曹友闻将军之子后,已经放他走了。”

他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安敏却听出了弦外之音,道:“我会替代我阿兄,成为你们大宋的人质,对吗?张将军到处找我,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吧?”张珏忙道:“不,不全是这样。”

安敏道:“就算真是这样,我也不怪张将军。我……我只恨我自己是蒙古人。难怪阿爹从小就不喜欢我,我还以为他是重男轻女,原来……原来我是那杀人魔王的女儿。”张珏温言劝慰道:“父母是容不得自己选择的。”

安敏道:“可因为我的生父是阔端,我就成了张将军和大宋的对头。”

张珏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道:“这不是你的错。”

安敏道:“我原以为我是大理人。阿兄被绑架后,爹娘的真实身份暴露,我又以为我是宋人。而今我又成了蒙古人,还是什么公主。我……我……”顿了顿,又问道:“为什么我是蒙古人,为什么蒙古人就是宋人的对头?”

张珏心乱如麻,说不出半个字来。世上为什么要分大宋、大理、大金、蒙古,又为什么要你打我,我灭你?他不知道答案,也不可能找得到答案。

安敏道:“现下我娘亲死了,阿爹也不会要我了。阿兄跟我非但毫无血缘关系,而且还是仇家,他也不会再理我。我……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

她仰起头来,痴痴地望着张珏。一双大眼睛因饱含泪水而愈发灵动,水汪汪地散发着惹人怜爱的光芒,眼光中明显闪烁着不安,亦有几分期待。张珏感到自己陷入了她眼睛的旋涡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从心底油然而生。他感觉到血液在体内飞快地流淌,双手和嘴唇轻微地搐动着,仿若陷入迷乱当中,紧张得不知所措,期待着什么,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强行定了定心神,才道:“我不想欺骗敏娘,你身份特殊,我亦无权处置,只能将你移交给余相公。”他转过头去,不敢再凝视她的眼睛,不忍看到她脸上失望的表情。

安敏幽幽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能理解娘亲当初的心情了。她面临那样两难的困境,却勇敢选择了自己的人生。还有阿爹……不,应该说是养父,他也是个了不起的男子,为了心爱的女子,放弃了家族和名誉,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二人隐居于山林中,从此远离人世间的争斗、虚伪、浮华、喧嚣。”

也许她想说的是,她也想像她母亲汪红蓼那样,放弃荣华富贵,去找自己爱的男子。而那男子亦以惊人的勇气,放弃了一切,与她一道远走高飞。然与安氏夫妇截然不同的是,她尚不能自主自己的人生,她将会被大宋扣下作为人质,连行动都不得自由。如果策反阔端失败,也许还会有性命之虞。而那男子如果是他的话,他亦不能放弃保家卫国的责任和使命,仅为了个人的幸福便丢下合州百姓。甚至,他不能放她离开,从始至终,她都是他的囚徒。他将望着她离去,或者望着她死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在春雨如丝的傍晚,于梅树环抱的土房,感性的人儿不免有了浅浅的幻想。虽然人在这里,或许梦在天涯,她在期待着谁,谁又在期待着她?短短一刻,竟似度过了生命中最难熬的光阴,内心的年轮老去了许多年。思绪缥缈无痕,淡淡地来,淡淡地去,最终陷入了冷寂。言语亦苍白了起来,唯有沉默才能驻留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