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夜 长寿公园的凡·高和卡门一夜(第4/7页)

高凡慢慢认识了几个朋友,同样在长寿公园讨生活:卖体育彩票的、地摊卖黄碟的、摊大饼的、收破烂的……要是他一天赚到了几百块钱,就会留出二十块钱请大伙儿吃烤串。

三个月前,还是长寿公园的午后,高凡默默在画架上涂抹颜料,有只涂着粉色指甲的手指,伸到了他的眼前。顺着纤细的手指,骨节微微突出的手腕,光滑白皙的胳膊,接着是一双乌黑的眼睛。春风席卷北方的沙尘阴霾而来,扬起乌鸦翅膀似的长发,而她一身红裙宛如突发的火灾。

卡门。

就算分尸剁碎了,烧成灰冲进抽水马桶,再分解成各种基本元素,高凡还是能一眼认出她来。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到你!”卡门说,“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能为我画像吗?”

“嗯。”

“给你一百块要不要?”

“不要。”

这个午后,无比漫长。高凡的手臂有些僵硬,素描笔不断地在纸上刷着,勾画卡门的双眼。浅一点,再深一点,再细一点,又粗一点,换了从2B到12B的铅笔,直到这眼睛栩栩如生,乌黑得宛如刚出过事故的煤矿,不忍直视。

天黑了,但没有她的眼珠黑。为了感谢高凡的画像,卡门请他吃十三香小龙虾。喝了七瓶啤酒,高凡没说这些年的经历,只有卡门滔滔不绝。她说高中毕业后,先去深圳,又去了杭州,做过办公室前台和房地产销售,还推销过山寨红酒,两年前到了上海。

她从小是个神婆,现在亚新广场开了家塔罗牌算命馆。七楼很小的门面,卡门穿成波希米亚风格,每天做五六单生意。客人大多是九○后女生,主要解决的也是恋爱问题。最小的是个初中生,意外怀孕两个月了,来算命咨询要不要跟着小男朋友私奔把孩子生下来。她用塔罗牌算了一卦,结果是打掉,小姑娘哭哭啼啼走了,留下两百块算命费。

算命馆只有一扇窗户,恰巧对准长寿公园,自然也能看到画画的高凡。开始她完全没认出他来,高中分别才七年,他却像老了十多岁。

她只是好奇,什么样的入会天天在那儿画画?又是什么样的白痴愿意花一百块给他画呢?观察了十来天,她突然发现这入有些像高凡。

高凡说:“我还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就算见到,你也会立刻逃跑的。”

“嗯,我也这么以为。”“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我从来不问这个。”

酒后微醺,春风迷醉,红裙在黑夜里鲜艳夺目。高凡架着她的胳膊,穿过夜总会门口的马路,去了他的出租房。

在六平方米的小屋里,高凡与卡门度过了最漫长的那一夜。

每次看凡·高的《麦田)》,总有种看大海的感觉。风吹麦浪,波涛汹涌,如海洋与天空无边无际,云朵就像桅杆上的群帆,点点麦穗就像飞鱼跃出海面。凡·高是荷兰人,从大海手中争夺土地的民族。他的许多早期作品都画过大海与海岸线。凡·高出生的故乡津德尔特距离大海不远,而自杀的地点是巴黎附近奥维尔的麦田。因为麦田就是大海的延伸。尘归尘,土归土……

凡·高有个亲弟弟叫提奥,是巴黎的艺术品商人。提奥鼓励凡·高开始画画,并且支付凡·高所有的画画和生活开销。凡·高活着的时候,几乎只有一个粉丝,那就是提奥。至于高更那些人嘛,与其说是嫉妒凡·高,不如说是怜悯。

没有提奥,就没有凡·高。

凡·高给提奥写过很多书信,其中有一封是这样写的——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到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

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麦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

当我画一棵苹果树,我希望人们能感觉到苹果里面的果汁正把苹果皮撑开,果核中的种子正在为结出果实奋进。

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

凡·高这辈子画过男人也画过女人,显然他更擅长画男人,而他画过的无数男人里,最擅长的是画他自己。

自从认识了画画的高凡,我就经常能在长寿公园见到卡门了。

不能说卡门打扮时髦,事实上,她妆很淡,或者基本不化妆,衣服看起来也比较普通,只是颜色比较鲜艳而已。这条长寿路上有十几家夜总会,每当夜色降临之际,无数衣着暴露的女孩就姗姗前来上班了——卡门不是,显而易见。

但有一天,我在长寿路与西康路口吃拉面,意外见到了卡门。她站在天桥下,风吹过她乌鸦般的黑色长发,连同脚边的裙摆,仿佛随时可以飞到上海的天空。

一辆黑色奔驰停在跟前,开车的男人下来,戴着墨镜,很有王家卫的味道。

卡门上了车,男人摘下墨镜,而我诧异地发现——这张脸跟我长得很像。

幸好那家伙没有看见我,卡门也没有,奔驰车绝尘而去,车牌号码最后四位全是“7”。

忽然,我可能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有一次我去长寿公园附近的“大桶大”,洗脚小弟抱着热气腾腾的水桶上来,只瞥了我一眼,就投来顶礼膜拜的目光。这是碰上粉丝了吗?但他仔细端详了我半天,突然问:“您是七哥吗?”

“七哥是谁?”对于这样的问题,我分外失望地摇头,真想反问他一句,“你是朝阳群众吗?”

“您肯定是!我见过您!真的,上次您在我们店里,还摘下了墨镜。”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谁都知道,七哥最低调了,平常总是戴着墨镜,不让小弟们认出来。”

我很自然地想起杜琪峰的黑帮片中与大佬对峙的画面,如果我故意插一插裤腰带,或许对方的小弟真的以为我会掏出一把枪来。

七哥是谁?

6

自打与卡门重逢,高凡度过了这辈子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在长寿公园。

每个周末,卡门会来到他的房间,做免费模特儿,顺便度过一夜。等到高凡醒来,小屋里只剩他孤独一人,唯枕边残留有气味,还有一两根12B铅笔般浓重乌黑足够绞死人的发丝。

他前些年在四处漂泊,总是用暗黑阴沉,接近于版画的色调去描绘民工、煤矿与火车站,线条也是粗犷和冰冷的,也可能跟他买不起颜料有关。现在,是卡门让他的颜色变得明艳,总是用大块的金色与橙色,表现阳光照射到她的头发与皮肤上的反光。只有她的双眼仍然是乌黑的,但也闪烁着幽灵般的光。

不但是卡门,高凡笔下的长寿公园,也与众不同起来。无数高楼和灯火环抱中,整个公园照理是生机勃勃,但他没有画出一个人——只有空旷的广场、孤独的小径、荒无人烟的街道,尽管书报亭和地摊都还在,街头的广告依然耀眼,全城却空无一人。但是,画面里依旧充满各种色彩,所有的树木、雕塑、建筑和流水,乃至天空,全都生机勃勃,耀眼夺目,似乎代替了所有人类的活动。并且,这一切都是在不断旋转之中,如同波浪与漩涡,如同卡门黑洞般深不可测的瞳孔,如同吉卜赛女人卷曲的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