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我初次见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在临肯比肯定会久久流传。

不管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大战正酣,在本村,人们谈论的话题不外乎就是丽塔·温莱特和巴里·沙利文双双自杀。这让我恼火不已。人们话里话外对两人同情寥寥,尤其是对丽塔。普遍的说法是:难道你想不到总有一天她会搞出这样该死的戏剧化蠢事?

从另一方面说,阿莱克也没有得到多少同情。

“阿莱克该好好用拳脚教训教训自己的女人,”哈里·皮尔斯在“马车驿站”酒吧里说,“那样的话她就不会干这种蠢事。”

我完全不能理解哈里的逻辑。而且,本村太多妻管严男人们高谈阔论什么对妻子武力相加,真轮到他们自己,对着家里的河东狮怕是连大气儿也不敢出。我们的皮尔斯先生和太太就是这么一对儿。更让人烦恼的是,阿莱克的身体状况比我担心的还要糟。如今受训护士日夜照看着他,汤姆还要一天上门诊治两次。

因为汤姆严令我必须在家休养,所以礼拜一的午饭之前,我整个上午都待在屋后的花园晒太阳。正好莫莉过来看我。她穿过飞燕草覆道、蓝色小花怒放的小径向我走来。树下有片开阔地,我就坐在安置于此处的柳条椅上。

“感觉如何了,卢克医生?”

“相当不错,谢谢。我那白痴儿子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您——您操劳过度。”

“一派胡言!”

莫莉在我对面的柳条椅坐下。

“卢克医生。那种事情太糟了,不是吗?”

“当然!”我说,“你也认识巴里·沙利文,不是吗?事实上,我记得正是你将他介绍给……”

我赶快住了嘴,希望没有勾起她不愉快的回忆。但莫莉似乎毫不介意。人们第一眼很难发现莫莉有多迷人。像大部分不化妆的金发碧眼的姑娘一样,莫莉姣好的容貌并不突出,并非让人过目不忘,就像没有喷上“某某号”标记的船只一样。所以乍一看,莫莉容貌平平。

“我跟他也不是很熟,稍微有点认识罢了,”她说着伸出纤纤玉手,打量着手指,“不管怎么说,这真是太可怕了。卢克医生——我想跟你聊聊这出悲剧可以吗?”

“可以,完全没问题。”

“那就好,”莫莉坐直身子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汤姆没跟你说吗?”

“汤姆可不是说故事的高手。要是多问两句他还会说:‘见鬼,女人,你连简单的英语都听不懂吗?’”说着,她忍不住轻笑起来,不过立刻又换上戚容,“就我所知,你和温莱特先生正打算去开车报警,温莱特先生就晕倒了。”

“正是如此。”

“你把他拖上楼,安置到床上……”

“我没被累着。”

“汤姆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总之,我不能理解的是,汤姆说你从蒙荷波徒步走到这儿。你摸黑走了四英里还不止。”

“那晚天色并非一片漆黑。雨停之后星星就出来了。”

莫莉并不深究天色问题。

“你走回这儿,”她说,“从家里给临潭的警局打了电话。你肯定是十一点半,甚至接近午夜十二点才到家。但是蒙荷波当时至少有两辆车吧?你干吗不开车回来?”

“因为,”我说,“两辆车都没汽油了。”

莫莉面露诧异之色。一回想起当天晚上走到车库,发现车辆的状况,我也烦躁起来。

“我亲爱的莫莉,有人打开油箱盖,把车上的汽油放光了。阿莱克和我的车都是。哪怕我们忽略这年头汽油多紧缺,仍看不出这种恶作剧有什么好笑!别问我为何会有人干这种事!也别问我为什么有人会切断电话线。总之事实就是如此,我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更有甚者,离开蒙荷波时,我带走了一把阿莱克的纪念钥匙,出于某种原因他对这把钥匙颇为重视。所以后来不得不让汤姆替我送回去给他。我离开时老头子病得很重,但没办法,我必须想办法找人帮忙。如今无线电和信鸽又严禁民用……”

“这也太蠢了,”莫莉承认,“尤其是在那种时候。你知道是谁搞的破坏吗?”

“多半是那个恶魔般的约翰森。不过也可能是任何其他人。”

“约翰森?”

“被阿莱克解雇的园丁。不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还没发现尸——他们还没发现丽塔和沙利文先生吗?’,

“没有。一切都乱了套。这么一说起来,甚至包括你。我说,你今天上午怎么没在巴恩斯特普尔?你那个打字局生意如何?”

莫莉抿紧了嘴唇。她指间轻抚着额头,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她脚踝紧紧并拢,就像生意账簿一样分毫不差。

“说到打字局,”她对我说,“我不得不暂时让其他人代管两天。我感觉不大舒服。不是病了,只是——”

她垂下手说:“卢克医生,我很担心。你知道的,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丽塔·温莱特。”

“不是连你也这么说吧?”

“请听我说完。我真的试着尽量公平一点。我有些事想请你帮忙判断,没想跟你争论。”莫莉犹豫道,“你可以到我们家待几分钟吗?就趁现在?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我回头看了看自家房子。汤姆十一点才看完门诊,现在正进行上午的巡诊。如果我偷偷溜出去一会儿,再溜回来,应该不会被抓到。我和莫莉走到屋前花园时,高街仍是一片寂静。高街再怎么说也算是本地的主要道路,上佳的沥青路面缓缓上坡,拐了个弯消失不见了。拐角处曾经有米勒的铁匠铺,高街两边排列着小型住宅和商店,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打着盹儿。整条街上唯一的声响是街对面马车驿站酒吧中传出的嗡嗡低语。邮递员弗罗斯特先生正在送信。持照卖烟草糖果的皮纳福夫人正打扫门庭。

不过宁静很快被打破。莫莉吃惊地转身看去。

“我的天哪!”她叫道。

从街道远处,米勒的铁匠铺那头,远远传来“啵啵啵”有节奏的马达声。一辆轮椅从街道正中央平稳又迅速地向我们驶来。

一个身穿白亚麻布套装的健壮男人威严地坐在轮椅中央,双手抓着轮椅操纵杆。操纵杆和轮椅小小的前轮相连,权充方向盘。男人光秃秃的脑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眼镜拉低到鼻梁下方。一张病人专用披风搭在肩头。甚至从我们这么远的地方望去,也能从他脸上看出几无人性的恶毒神色。他身体紧张地向前佝着,全神贯注地操纵着机器,轮椅越开越快,马达声也愈发响亮。

这时从米勒的铁匠铺拐角跑出一个气喘吁吁的男人,原来是画家保罗·费雷斯,正追赶着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