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个故事(第2/3页)

已经是早晨了。

我读了一整个晚上。

没有第十三个故事。

店堂里,父亲正双手托着脑袋坐在桌子前。他听见我走下楼梯,便抬起头,脸色苍白。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飞奔过去。


他太震惊了,说不出话;他举起双手,打了一个绝望的手势,又慢慢地用手捂住惊骇的双眼。他呻吟了一声。

我把手举到他的肩膀上方,但是我不习惯触碰别人,所以没有将手放在他的肩头,而是放在了他挂在椅背上的羊毛衫上。

“我能做什么吗?”我问。

他的声音疲惫而颤抖。“我们得给警察局打电话。马上。立刻……”

“警察局?爸爸——发生什么了?”

“入室盗窃。”他听起来就像到了世界末日。

我看看店堂四周,觉得很困惑。一切都井然有序。柜台的抽屉没有被开,书架没有被洗劫,窗户也没有被打破。

“橱柜。”他说,我开始明白了。

“那本《十三个故事》。”我定定地说,“它在楼上我的房间里。我借走了它。”

父亲抬头看我似乎松了口气,又带着惊讶。“你借走了它?”

“是的。”

“你借走了它?”

“是的。”我被搞糊涂了。我一直从店里借东西,他知道的。

“但是维达·温特……?”

我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解释。

我读旧时的小说。理由很简单:我更喜欢传统的结局。婚姻和死亡,崇高的牺牲和奇迹般的复兴,悲惨的分离和出乎意料的重聚,巨大的失败和梦想的实现;这些,在我看来,构成了一个值得等待的结尾。它们应该跟在冒险、危险、威胁和进退两难的局面后面,把一切都收拾得干净利落。和新近的小说相比,类似的结局通常更多地出现在旧时的小说中,所以我读旧时的小说。

当代文学是一个我陌生的世界。在我们日常有关书籍的谈话中,父亲曾多次就该话题批评我。他和我看书一样多,但他的阅读面更广,我非常尊重他的意见。他字斟句酌、精确地描述了自己读完一些小说后所感受到的美丽的忧伤,这些小说传递出的信息是,人类的苦难是无止境的,唯有忍受。他也谈到过那些无言的结局,它们在记忆中回响的时间比喧哗、激烈的结局更长久。他已经解释过,为什么相比我所喜欢的那种尘埃落定的结尾,不确定的东西更能触动他的心灵。

在这些谈话中,我听得非常仔细,还不时点头,但最终我总是继续着自己的老习惯。他倒不会因此责备我。在阅读这件事上,我们有一致意见:世上的书这么多,一个人穷其一生也读不完;你必须在某处划一道界线。

有一次,父亲甚至对我谈到了维达·温特。“目前有一位当代作家可能符合你的口味。”

但是我从未读过维达·温特的书。我为什么要读温特呢?还有太多我尚未探索过的已逝的作家。

我在半夜下楼从橱柜里取走了《十三个故事》,除去这个事实,我的父亲完全有理由想要知道我为何这样做。

“我昨天收到一封信。”我开始说。

他点点头。

“信来自维达·温特。”

父亲抬起了眉毛,等我继续说下去。

“似乎是邀请我去拜访她。目的是为她写传记。”

他的眉毛抬得更高了。

“我睡不着,于是下楼拿了那本书。”

我等父亲说话,可他没有。他皱起眉头思考。过了一会儿,我再度开口。“为什么那本书被保存在橱柜里?是什么使它那么值钱?”

父亲从沉思中分出神,回答我的问题。“部分是因为它是这位当代英语世界最著名的作家处女作的初版本。但主要是因为它的瑕疵。在它之后的每一个版本都叫做《关于改变和绝望的故事》,没有提到‘十三’。你已经注意到只有十二个故事吧?”

我点点头。

“大概原本应该有十三个故事,不过她只交出了十二个。护封设计出了错,书按原来的标题印刷了,但只有十二个故事。于是它们必须被召回。”

“可是你的版本……”

“漏网之鱼。一批书被错发到一家位于多塞特的书店,在书店接到通知把它们打包发回之前,就有一名顾客买走了一本。三十年前,那名顾客意识到了这本书的价值,把它卖给了一位收藏家。今年九月,那位收藏家的财产被拍卖,我就买下了这本书。用的是那笔在阿维尼翁交易的收益。”

“阿维尼翁的交易?”那笔阿维尼翁的交易耗费了两年的时间作协商。它是父亲获利最丰的买卖之一。

“你当然戴了手套,是吧?”他不安地问。

“你把我当什么了?”

他笑了,然后继续说道:“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你是什么意思?”

“召回所有那些书是因为标题印错了。可是人们依旧把它称作《十三个故事》,即使半世纪以来它的出版名一直是《关于改变和绝望的故事》。”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名声和秘密相结合所导致的结果。关于她真实情况的信息是如此之少,所以像第一版书被召回这样的零星消息都变得异乎寻常的重要。这已经成了她个人神话的一部分。第十三个故事的秘密。它给人们提供了一些猜测的素材。”

片刻间,没有人说话。接着,他望着前方,轻轻地咕哝道:“啊,写一本传记……多么出人意料。”他的语气很随意,这样我就可以自己选择,可以仔细听他说的话,也可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我记起了那封信,记起了自己害怕写信人不可信。我记起了那个年轻男人坚持的话语,“告诉我真相。”我记起了那本《十三个故事》,我一开始读它便被俘虏了,整个晚上都为之着迷。我想再当一回人质。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告诉父亲。

“这跟你过去做的事情不一样。维达·温特是一位在世的作家。去采访她,而不是阅读档案。”


我点点头。

“但是你想了解那个写了《十三个故事》的人。”

我再次点头。

父亲双手放在膝盖上,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阅读是什么。他知道阅读会如何俘虏一个人。

“她想让你何时去?”

“星期一。”我告诉他。

“我送你去车站,好吗?”

“谢谢。还有……”

“什么?”

“我能休息几天吗?我应该在去那里之前多读一些东西。”

“行。”他笑着说,但笑容无法掩藏他的担心,“行,当然可以。”

接下来我度过了成年生活中最愉快的一段时光。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床头柜上堆满了一摞从普通书店买来的、簇新的、泛着光泽的平装书。《其间与同时》,维达·温特著;《两次即是永远》,维达·温特著;《萦绕》,维达·温特著;《圆弧之外》,维达·温特著;《关于痛苦的法则》,维达·温特著;《生日女孩》,维达·温特著;《木偶戏》,维达·温特著。所有这些书的封面都由同一位装帧设计师设计,洋溢着热力和能量:琥珀色与猩红色,金色与深紫色。我甚至买了一本《关于改变和绝望的故事》;少了“十三”这个使我父亲所持版本身价不扉的量词,书的标题显得有点缺乏修饰。我已经把父亲的那本书放回橱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