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6页)

狄更斯是在向我们透露他看似风光的公众人物生活,与远离众人目光后那份黯然神伤和蚀骨寂寞之间判若天渊的差距吗?

还有就是他的大部头小说《我们共同的朋友》,跟《街头小贩》一样在9月写成,刚在我们的《一年四季》连载十九章完毕。

也许真的需要另一个专业作家才能看出《我们共同的朋友》是一本多么复杂、多么危险的小说。过去一年来我在我们的杂志上分章阅读;我听过狄更斯对一小群观众大声朗读其中几个段落;我读过那本书的一部分手稿;杂志刊出最后一章以后,我又把整本书读了一遍。实在令人赞叹。有史以来第一次,我觉得我对狄更斯的憎恨纯粹出于嫉妒。

亲爱的读者,我不了解你们那个时代的情况,可是在我们这个即将走完三分之二的19世纪,那些所谓的“严谨读者”的眼睛、心灵与判断力的偏好已经从喜剧转为悲剧。莎士比亚的悲剧比他那些出色的喜剧更常在舞台上搬演,而且受到更严肃的评价与讨论。在经典名作的这份屈指可数的名单里,那些包含历久不衰且耐人寻味的幽默感的作品,比如乔叟与塞万提斯,已经被更严肃的古典或当代悲剧及史书取代。亲爱的读者,这种趋势继续发展下去,那么等到一个多世纪后你读到这份手稿时,喜剧这种艺术与它的鉴赏想必已经消失在历史洪流里。

不过这只是品位问题。多年来——至今已经几十年——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愈来愈黑暗,也愈来愈严肃。故事主题左右小说布局,导致所有角色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完美(太过完美)套进故事的整体架构,很像图书馆的目录卡整齐地存放在适当的抽屉里。我并不是说狄更斯近年来那些严肃作品里没有幽默感可言。我不认为狄更斯写得出毫无幽默感的作品,正如他没办法在葬礼上保持绝对严肃一样,在这方面他真的欠缺自制力。只是,随着他渐渐抛弃《匹克威克外传》那种让他成为“天下无双的博兹”、结构略嫌松散的歌颂生命的作品,而社会批判与讽世喻俗——他个人最重视的议题——渐渐成为他作品的核心,他的主题也愈来愈严肃。

然而在《我们共同的朋友》里,狄更斯写出了密密麻麻超过八百页耐人寻味的喜剧小说,竟然没有——在我的观察里——出现半点疏漏。

这简直不可思议,也让我的关节发疼,双眼热辣辣地痛苦不堪。

在《我们共同的朋友》里,狄更斯抛弃了《小杜丽》《荒凉山庄》和《雾都孤儿》里那种崇高的中心思想,个人与社会观点几乎完全隐藏在文字与细腻度底下,手法之高超近乎完美。真的接近完美。书中角色的复杂度远远超越他之前任何作品。事实上,狄更斯似乎召回了他过去笔下的许多人物,本着一种新发展的成熟度与新开发的宽容,重新诠释他们。于是《荒凉山庄》里那个坏心地的律师塔金霍恩以年轻律师莫提摩·莱特伍的面貌重新登场,并做到了塔金霍恩绝不可能办到的自我救赎。《尼古拉斯·尼克贝》里卑鄙的拉尔夫·尼克贝重生为恶人弗列比,却没有像尼克贝一样逃过惩罚(事实上,弗列比惨遭书中另一个恶人阿弗德·雷莫痛打,这是狄更斯写过的小说里最经典的一幕)。同样地,诺迪·鲍芬就是没让自己变成守财奴的《圣诞颂歌》里的斯克鲁奇。老犹太人瑞亚先生弥补了《雾都孤儿》里那个偶尔受抨击(特别是犹太人)的费金的罪愆,因为他没有变成铁石心肠的放债人,只是一名基督教徒高利贷业者良心不安的手下;波茨纳普则是——他是约翰·福斯特的惊人翻版,但尽管惊人神似,却十分巧妙,以至于福斯特自始至终都没发现,但他身边的人全都看出来了——波茨纳普就是……波茨纳普,是骄傲自满、鼠目寸光的典型,也不妨说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典型。

然而,即使《我们共同的朋友》就语调与结构而言可说是一部毫无瑕疵、足以令塞万提斯深感与有荣焉的讽世喜剧,故事里那晦暗不明的背景却阴沉到令人沮丧。伦敦变成寸草不生的冷酷沙漠,“财富倍数成长,却更为低劣;少了专横,却多了威权”。这是个“没有希望的城市,上方那沉重的穹苍没有一点儿缝隙”。全书语调沉闷到叫人丧气,就连天空也被从澄黄棕褐变成阴森幽暗的雾霾遮蔽得暗淡无光:“一团蒸汽夹杂着隐约的车轮声,包裹着模糊的黏液。”狄更斯如此深爱的城市竟然被描绘成灰扑扑或尘土蔽天或阴暗无光或泥泞不堪或苦寒刺骨或风声飒飒或大雨滂沱或淹没在自己的废弃物与污秽里。在《我们共同的朋友》里,伦敦更是常常同时展现上述各种风貌。

可是在这凄风苦雨的背景里,在一波波的猜疑、歹毒诡计、蓄意瞒骗、无所不在的贪婪与致命的妒意里,书中人物仍然找到了爱与支持。不同于狄更斯与其他和我们同代作家常用的手法,那份爱与支持并不是来自家庭,而是源于少数好友或互信互爱的人。这些人组成了另类家庭,让那些我们关心的角色免受贫穷风暴与社会不公的摧残。而这些以爱为基础的小群体同时也对那些我们鄙视的角色施以惩戒。

狄更斯写出了旷世杰作。

公众却没看出来。连载这部小说的《一年四季》第一期销路大增(毕竟这可是狄更斯暌违两年半后的第一部作品),可惜杂志销量迅速下滑,到了最后一期只售出一万九千本。我知道这个结果让狄更斯失望至极,虽然他个人靠这本书获取了大约七千英镑的利润(我是通过凯蒂告诉我弟弟查理辗转得知),出版商查普曼与霍尔却亏了钱。

书评家意见两极,不是毫无保留地热爱,就是不留余地地憎恶,也以他们惯用的那些自以为是的浮夸辞藻大肆宣扬自己的见解,但多数评论家都觉得失望。学术界期待的是另一本举着社会批判大旗的主题式小说,延续《荒凉山庄》《小杜丽》和《雾都孤儿》的框架,但他们看到的是……一本不值一哂的喜剧。

可是正如我所说,必须是像我这样的专业作家才能看得出,狄更斯能在这么长的篇幅里如此完美地维持如此温和的讽喻口吻,可说做到了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也才能看出那份讽喻自始至终都没有沦为尖酸刻薄,那喜剧观点没有趋向滑稽,他对社会的无情批判也没有流于无畏的咆哮。

换句话说,也只有我能看出《我们共同的朋友》是一部杰作。

我恨他。同样身为作家,当时——当火车从伦敦驶向他的盖德山庄时——我多么希望狄更斯死在斯泰普尔赫斯特火车事故里。他为什么没死?很多人都死了。正如他如此叫人难以忍受地写信向我和他的许多朋友夸耀的那样,所有头等车厢中只有他那节没有摔落底下的河床砸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