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867年6月9日,星期天,我比预计时间晚一点儿到家。
那天早上我告诉卡罗琳我要在俱乐部工作到傍晚,会赶在狄更斯抵达前回到家。亲爱的读者,你八成猜到了,其实那一整天我都跟马莎待在她波索瓦街的住处,一不小心忘了时间,匆匆赶回家时觉得有点儿狼狈又疲累。
我走进楼下客厅,发现狄更斯又在明显昏昏欲睡的卡罗琳头上比画催眠手势。
狄更斯先看见我。“啊,亲爱的威尔基。”他开心地叫道,“来得正是时候。”
卡罗琳睁开眼睛,说道:“狄更斯先生在帮我催眠。”
“看得出来。”我冷冷地说。
“他在教我怎么对你催眠!”她说,“让你晚上更容易入睡,因为你有时候……你知道的。”
狄更斯笑着说:“如果卡罗琳能用磁流作用力帮助你入睡,那么你夜晚就可以减少或停止对鸦片酊的依赖。”
“我根本不需要靠鸦片酊助眠。”我撒谎。
“威尔基,你明知道事情不是这样!”卡罗琳嚷嚷道,“两天前你才……”她看见我冰冷的眼神,赶紧打住,“我去厨房,”她说,“看看晚餐好了没。”
晚餐很快就上桌了,过程很圆满,餐点的口味和质量都够水平。这点很出乎意料,毕竟我们的“厨娘”就是我们家的女仆,是我们家三个仆人之一,另外两个一个是她丈夫乔治,另一个是她那个跟凯莉同龄的女儿埃格妮丝。用餐过程中大家也聊得很开心,笑声不断。
凯莉好像很喜欢亲近狄更斯(虽然那段时间他自己的女儿反而愈来愈少亲近他),这天晚上她脸蛋红通通,是个最讨人喜爱的女学生。凯莉跟她妈妈一样聪明,小小年纪已经懂得一些跟年长男士愉快相处又不流于卖弄风情的微妙技巧,就连卡罗琳也在谈天过程中表现得够优雅。狄更斯则显得既放松又和蔼可亲。
生活在我死后的未来的读者,我不知道这本七零八碎的回忆录里是不是已经正确又充分地说明清楚,狄更斯这个人虽然很可能是个恶徒,甚至是杀人犯,跟他相处其实还蛮愉快的。他的谈话向来很轻松宜人,不会自我中心,绝无处心积虑或虚伪不实。他向来被公认为风趣、健谈、有同理心的谈话对象,至少在我那些英国名士圈子里是如此。他从来不会说些陈腔滥调或话藏机锋。此外,他也很擅长聆听,经常开心地大笑,很容易感染别人。
1867年6月9日这天,狄更斯笑声连连,那天在晚餐桌旁的他仿佛没有任何挂虑或心事。
晚餐过后我们到我的书房抽雪茄喝白兰地。6月这段时间太阳下山得晚,虽然天气有点儿转坏,气温降低,外面还下着大雨,却仍然有淡淡光线从窗帘之间筛进来。不过天就快黑了,坦白说这时进书房我有点儿提心吊胆,我只能安慰自己另一个威尔基很少这么早出现在书房,而且有外人在时他也没有出现过。亲爱的读者,或许我早该告诉你,我其实从小就经常意识到或看见另一个威尔基的存在。
但这天晚上没有。
狄更斯告退出去方便,我拿起酒杯走到窗子旁,拉开窗帘凝视外面的夜色。
大雨持续落下,我不禁莞尔。菲尔德探长和他的二十三名手下都埋伏在外面,我看不见他们,但在这种雨势和低温里,肯定不太舒适。这星期我才得知,原来那二十三个人绝大多数都是这天晚上的临时雇员,因为菲尔德的私人侦探社竟然只有七名全职探员。凯莉和我们的小女仆埃格妮丝早就在我书房升起熊熊炉火,感觉无比温暖。
前一天的事有趣极了。菲尔德要求我用各种借口支开卡罗琳、凯莉和三个仆人,方便他、巴利斯和他们几个手下在我们梅坎比街住家展开地毯式检查。
菲尔德探长执意这么做,我不得已,只得跟在后面看着他们检视所有门窗,听他们大声讨论可不可能从附近的屋顶跳到楼上的窗子。他们也居高临下寻找附近地区的有利地点,以便监看巷道、后院和附近的小路。最后他们近乎狂热地严密检视地下室,甚至大费周章地搬移我储煤地窖里大约半吨重的煤炭。他们在经常堆有一两米高煤炭的内侧石墙上找到一个不到二十五厘米宽的洞。
探员们拿着牛眼提灯照进洞内,可是那内部起伏不平的洞穴直接弯入岩石与土壤之间,不知所终。
“那通到哪儿?”菲尔德问。
“我怎么知道?”我答,“我没见过这个洞。”
菲尔德于是找来巴利斯和他手下,他们竟然令人难以置信地带了砖块、灰泥和用来堵死这么一个无害孔洞的各色工具。由巴利斯亲自叠砖块抹水泥,他们不到十分钟就完成了任务,。我发现巴利斯做起这些事显得技巧纯熟,终于明白他那粗壮的前臂从何而来。即使巴利斯先生有一口标准牛津或剑桥腔,他过去肯定是下层阶级的工匠。
“你们怕我跟狄更斯先生被老鼠咬吗?”我笑着说。
菲尔德用他肥短又带点不祥的指头指着我:“柯林斯先生,记住我的话。明天是斯泰普尔赫斯特这个事故重要的纪念日,要么狄更斯先生会找机会去见祖德,要么祖德会想办法见到狄更斯先生。不管如何,先生,万一他们在这里见面,您会身陷险境。”
我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那个被砖块多此一举地彻底封死的小洞。“你觉得祖德有办法从那里钻出来?”我又用双手比了一下那个洞口有多小,就算是全身涂抹了油脂的幼童也未必钻得过。
菲尔德一脸严肃:“您喊他祖德的那个东西可以挤进比那个更小的缝隙,只要有人邀请他。”
“探长,你说到重点了。”我还在轻声笑着,“我并没有邀请祖德来我家。”
“没错,但或许狄更斯先生邀请了。”菲尔德说。之后他们继续检查我地下室每一个角落。
“我要去美国。”狄更斯说。
我们在书房放松地享用最后一点儿白兰地和雪茄,壁炉的火焰在我们脚边噼里啪啦地燃烧,外头的大雨啪啦啦地打在窗子上。一小时前吃晚餐时狄更斯有多开心、多健谈,此时就有多安静、多肃穆。
“你在开玩笑。”我说。
“我没有。”
“可是……”我连忙打住。原本我想说:可是你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幸好谨慎地打住。我从许多不同渠道听说狄更斯的健康出了大问题,消息来源包括毕尔德医师、我弟弟查理和狄更斯的女儿凯蒂(通常通过查理),以及几个我跟他的共同朋友。我知道狄更斯愈来愈容易疲倦,春天时他在苏格兰和英格兰朗读,到了中场休息时间往往浑身瘫软无力。他的左脚和左肾老是出毛病,还有消化不良、胀气与伴随而来的头痛,另外就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急遽老化。如果狄更斯发现我知道他这些毛病,肯定要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