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7月我弟弟查理由于健康问题,在盖德山庄住了一段日子。查理胃部绞痛,持续呕吐,病情严重。他太太凯蒂觉得在她父亲家里比在他们自己伦敦的家更方便照顾丈夫,我相信她也觉得她自己在那里有人侍候比较舒适。
这一天,查理觉得身子好了些,便在盖德山庄图书室跟另一个查理,也就是狄更斯的儿子聊天。当时狄更斯的儿子正好在图书室工作。亲爱的读者,我想我还没提过这件事:5月时《一年四季》的编辑兼狄更斯从不喊累的副编辑威廉·威尔斯打猎时不知怎的从马背上摔下来,头部严重挫伤。如今虽然复原了,却说他不断听见甩门声。他担任的编辑工作效率因此降低,也无法再胜任狄更斯的行政人员、会计、经纪人、营销主管和永远忠实的总管等职务。狄更斯5月时曾经问我要不要回杂志社任职,迟迟没得到肯定答复后,只好派他那个能力欠佳令人失望的儿子查理接下威尔斯的部分工作,其他工作就由狄更斯亲自处理。结果就是查理负责在办公室或家里回复信件,然而,即使这么一件小事都耗掉了查理微薄能力的百分之一百一十。
于是在7月的这一天,我弟弟查理跟查理·狄更斯一起在图书室,突然听见一男一女在叫嚣争吵,吵闹声来自底下屋子后侧他们看不见的草地。那声音很明显来自一场恶化为暴力冲突的口头争执。事后我弟弟告诉我,那女人的尖叫声让人头皮发麻。
两个查理连忙冲下楼跑出去,绕到屋子后侧。狄更斯的儿子比我病体康复中的弟弟提早整整半分钟抵达。就在后院和谷仓再过去那片草地上,也就是几年前的圣诞节我跟狄更斯目睹爱德蒙·狄更森梦游的地方。狄更斯在那里大步走来走去,用两种声音叫嚷着,一个是男声,一个是女声。过程中还狂暴地比手画脚,最后还追赶假想被害人,用一根巨大的假想棍棒攻击……攻击“那女人”。
狄更斯变成了《雾都孤儿》里恃强凌弱的恶霸比尔·塞克斯,正在失控地残杀南希。
她设法逃走,哭喊求饶。不可能,塞克斯大吼。她哭求上帝救她,上帝没有回应,塞克斯却回应了,他大声咒骂,用他沉甸甸的棍棒狠命打她。她想站起来,举起手臂格挡。狄更斯/塞克斯又使劲一击,再一击,打断她纤细的手指,砸碎她高举的前臂,再使尽全力一棒敲中她鲜血如注的脑袋。又一下,再一下。
比尔·塞克斯持续殴打,查理·狄更斯和查理·柯林斯几乎看得见鲜血和脑浆飞溅;几乎看得见俯卧在地奄奄一息的女人身体底下那摊渐渐扩大的鲜血;几乎看见血液喷在塞克斯尖叫着的扭曲面孔上。塞克斯的狗的脚掌和四条腿也都沾满鲜血。他继续痛殴她,直到她断气仍然不肯罢手。
狄更斯还蹲伏在那具假想女尸上方,双手握住的棍棒悬在草地上那具尸首上空。狄更斯抬头看见他儿子和我弟弟,脸上挂着狰狞扭曲的得意神色,瞪大的眼睛无比狂暴、理智尽失。事后我弟弟查理说,当时他很确定狄更斯志得意满的错乱眼神里有着致命的恶性。
狄更斯终于为他下一回合公开朗读找到了谋杀情节。
差不多就是在那段时间,我终于确定我必须杀了狄更斯。他会在舞台上当着几千人的面假装杀死假想的南希,我会在真实生活里杀死他。我们再来看看哪一桩杀人仪式更有助于把祖德的甲虫逐出脑袋。
为了铺路,我写了一封道歉信给他。事实上我没什么好道歉的,狄更斯却需要为当天的一言一行求我原谅。不过没什么差别。
格洛斯特街90号
亲爱的查尔斯: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向你致上毫无保留的真诚歉意,因为上个月我在我们最喜欢的餐厅维埃里挑起那场不愉快事件。我没能体谅你四处奔波外加公务繁忙过度劳累,才会导致我们之间那场无妄的意见冲突。也由于我一如往常地拙于表达,才会造成令人遗憾的结果。为此我再次道歉,也卑微地请求你的原谅。我不经意拿你无可匹敌的《荒凉山庄》跟我现阶段的低劣作品做比较,根本就是任性妄为且谬误至极。谁也不会混淆谦逊的徒弟和非凡的大师。
如今卡罗琳·G太太已经辞职离开我家,我在家设宴款待客人难免不便,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在最近的将来到寒舍做客。另外,尽管我们可怜的朋友威尔斯请假期间你必须亲自处理杂志社业务,但你想必也注意到了,我们的共同成就《禁止通行》在阿代尔菲的演出终于落幕。我已经开始写另一部戏的初步笔记,我打算将它命名为“黑与白”,因为剧情可能会涉及一名法国贵族不知为何沦落牙买加拍卖市场,被当成奴隶贩卖。几个月前我们的共同朋友费克特提供了这个点子,我打算10月或11月间再跟他详谈,他很愿意领衔主演。筹划这个剧本的过程中,如果能得到你的建议或批评,以免我再次犯下早先改编《禁止通行》时那些重大疏失,我会感激不尽。总之,假使有朝一日这出普普通通的戏成功登上阿代尔菲剧院的舞台,首演当晚如果能邀请到贵府合家莅临,将会是我的莫大荣幸。
最后再次致上深深的歉意,衷心期盼能修复你我友好情谊里这个前所未见的不受欢迎裂痕。在此献上永远的……
敬爱与忠诚
W.C.柯林斯
1868年7月18日
我花了一段时间重新检视这封信,这里修修那里改改,全力表现出悔悟与屈从。等狄更斯突然不明原因死亡,我也不担心这封信会曝光让某个传记作者心生好奇。狄更斯仍然习惯每年焚烧他收到的信件,只要他办得到,肯定也会烧掉他寄出去的每一封信,不过,我们这些跟他通信的人绝大多数在处理信件上都没有他这种纵火狂倾向。
我派乔治将信件投递出去,然后出门去买一瓶上等白兰地和一只小狗。
隔天下午,我带着白兰地、一份当周的《一年四季》和那只没有名字的小狗出门,搭火车前往罗切斯特,再雇一架马车送我到大教堂。我把小狗留在马车上,带着白兰地和杂志穿越墓园走到那座雄伟笨重的教堂后侧。罗切斯特是一座沿海城市,许多红砖建筑矗立在狭窄街道两旁,相较之下,硕大无朋的古老石造灰色大教堂更显得气势惊人又充满压迫感。
狄更斯的童年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正因为有这栋大教堂的存在,多年前狄更斯才会告诉我,对他而言,罗切斯特反映出“无所不在的沉重、神秘、衰朽与死寂”。
这个潮湿闷热的7月天确实也无比死寂。我嗅得到临近海边湿地散发的腐败气味。即使附近有狄更斯所谓“潮起潮落的哗啦与扑通声”,这一天却听不见哗啦声,有一点儿轻柔的扑通声,没有一丝微风。天空中骄阳似火,炙烤着热烫烫的墓碑和有如斑驳金色毛毯的枯黄绿草地。